作者:李国军
“喂,小同学,能告诉叔叔新生报到处在哪吗?”
四十年前那个惬意的秋,偌大校园里,三十岁的我,向一位约摸二十出头的漂亮女孩打探道。
“您是替孩子报到吧?”
“不,是我本人。”
“是您本人?”
“对,是我本人。”
女孩子仔细打量着我,经过一番短暂的心理评估后,她好像悟到了什么,便冲我会心一笑:“您跟我来吧。”
校园很大很美,蔚蓝的湖水,岸柳成行。绕过一片红枫林,她带我来到了报到处。这里人已很多,那幅“欢迎新生入学”的标语,在秋阳下红得有些耀眼。
现场有些嘈杂。领我来的姑娘,突然的一个举动让我措手不及,把我对她的初始认知摔了个粉碎。
“同学们好,我叫李越男,是文秘二班的班主任,请大家到我这里办理入学手续!”姑娘她脆脆亮亮又落落大方说道。
“啊,班主任,文秘二班的班主任?”报到的第一天,我就闹出了个大笑话,把自己的班主任当成了大学里的在校生,她也险些把我误认为是替孩子报到的家长了。
开始办理入学手续,开始缴纳学费。我发现有位高个大男孩,表情凝重,交钱的手有些颤抖。
“老哥,你当年读的,是那种‘工农兵大学生’吧?”退休后在公园与几位老同事聊起这段经历,有人用质疑的口气问我。
“哥们,你还不如直接说‘野鸡’大学呢。”我佯装嗔怒。
“你说的那种情况是文革时期,由单位推荐选送的那种大学生。文革结束后,他们又被学校召回重新学习,完成了继续教育后,重新获得了毕业文凭。”我说道。
一九七七年开始,国家百废待兴,恢复了停滞十年的高考制度。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各种办学方式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除了正规的全日制大学,还有“五大”作为补充,包括自学考试、电大、业大、工大、夜大。考生有在校生,也有社会生,党政工农兵,不分年龄不分职业,全都可以参加。
我参加的是全国成人高考,按分数线择优录取,读的是全日制专科大学。当年母校招收了农业经济、化学工业、工业企业管理、文秘等四个专业五个班级200余名新生。农经班的同学有些特点,后来得知,他们大多是乡长、副乡长、乡长助理之类的农村干部。除农经班和我们文秘班以外,其它班级招收的是应届高中生。
我们班的情况更有意思,34名同学分别来自城市和县区,有往届高考生,有在职机关干部与企业管理人员,年龄差异大,经历各不同。在重视知识的年代,许多同学是单位后备干部,由单位负责支付学费,还享受带薪上学。
最有趣的是,我们班有两位已过“不惑之年”的老大姐,她俩衣着朴素,为人低调,每天上下学,手里都拎个里边装着饭盒的大筐。
有一次被老校长发现,误以为是给孩子送饭的大妈了:“你们这成何体统,这里是大学场所,这是做啥子嘛?”
俩大姐面容窘迫:“对不起,校长,我们家里有老人和孩子,早上要做好饭菜,带出中午的份,放学后还要买菜带回去,好给家人做晚饭,等收拾妥当已是七八点钟,才有些时间看书学习。”
两位大姐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校长,不会开除我们吧?”
听罢,老校长扭过身去,好久才转过来,哽咽道:“噢噢,是这回事哟,对不起啦,你们是哪个班级的?”
“文秘二班的。”
老校长语重心长:“你们多幸运呀,得好好感谢国家现行的高考政策,成全了你们这些特殊的莘莘学子。”
老校长随即一挥手:“从今以后下午自习课,你们俩可以早些回去,有人问起,就说是我批准的。但有一条,学习可不要掉队哟。”
正式开学了,两年时间里,我们要完成26门必修和选修课程。没过几天,同学间已相互熟悉。第一次开主题班会的场景,至今仍记忆犹新。
最先发言的,是后来被同学称为“齐大公子”的齐庆军。他慷慨激昂:“拿破仑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说,不想当优秀大学生的学生,也不是好大学生……”
“他后来成为好学生没?”有人问。
“你别门缝瞧人,把人看扁了还。这么说吧,我们班同学个个是粪叉子挠痒痒。”
“咋讲吔?”
“都是硬手呗。”我说道,“大学毕业后,人家又考上了市经济广播电台,坐到了广告部主任位置,后来在市老干部局退的休。”
第二个发言的,是报到那天手有些颤抖的杨志刚:“大家好,我是一名来自外县的自费生,我们家祖辈没出过念‘大书’的。”他有些动情,“上火车前,母亲粗糙的手拉着我,嘱咐说儿呀,好好念,就是砸锅卖铁,娘也供你把书念完。”
他继续说道:“我算了一笔账,包括学费、房租费、生活费,家里每年要为我支付三千多元呢,父母的工资加起来都不够,只能向亲友、同志借钱来供我上学了。”杨志刚声音低沉,但他刚强,忍了几忍,没让泪水淌下来。
马清泉的发言颇有喜剧色彩:“大,大家别笑话我啊,我是体育棒子出身,打蓝球没,没服过谁,可ABCD这套玩楞,还真整不太明白,以后请,请大家多,多帮助我。”
“那你,咋,咋考上的?”同样幽默的王志强学舌着他。
“我是萝卜不济,长,长埂上了,就,就超录取分数线两分,你,你说,我是不是幸运小王子,铁,臂阿通木?”
“上次我听您讲,毕业后有几个同学下海经商了,那书不白念了吗?”有人惋惜地忿忿然。
“那没办法,国家市场经济了,连北大的博士生还摆摊卖肉呢。”有人说。
我说:“是呀,这有啥稀奇的。那位自费的杨志刚,后来下海经商,加盟了一家电瓶连锁店,后来越做越大,效益越来越好,成了大品牌的地区总代理,多年下来挣了不少钱,成为小县城里远近闻名的企业家嘞。”
“哈哈哈哈哈,你可真逗,这结巴还能上大学?如果当老师,岂不把学生都教成了结巴?”有人捧腹大笑。
我怼斥道:“结巴咋啦,葫芦头里装兔子,不是露脸的主儿?我们班又不是定向培养教师的师资班,当时也没有这方面的硬性规定呀,后来政策进一步放开,连残疾人都可以参加大学考试呢。”
我顿了顿:“再说了,人家马清泉毕业后,在一家国企的下属单位担任了工会主席。在下岗潮初期,他带头买断了工龄主动走入市场,在商海中奋力打拼,养过大客车跑长途,开过网吧,后来又开过大众浴池,二十多年下来,一个华丽转身完成了资本积累,给女儿在京城还买了房呢。”
听罢,人们对马清泉和杨志刚肃然起敬起来。
快考试了,大家都在紧张地复习,班级里鸦雀无声,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得见。还有的去校图书馆,一直坐到人家关门闭馆。
可老魏和王志强,在即将考试的节骨眼儿上,别人都在抓紧复习,他俩却反其道而行之,竟然到篮球场炫起球技来。
“哼,你俩装啥大尾巴狼,看考试不及格咋整!”体育委员马清泉当面没少骂他俩。
“这帮大叔大妈,考试成绩如何?”有个后生问。
“如何,你说如何?我还真挺佩服老魏和王志强,别看平时好像吊儿郎当,可在学习上都偷摸使劲。那俩小子,是反季节干的主儿,表面装轻松,眼睛熬成红眼耗子似的,回家一学就到后半夜。他俩用的是‘障眼法’。毕业时我们班无一人挂科,全都拿到了毕业证书呢。”多年后在民政系统院长岗位退下来的刘洪岩说。
有件事让我耿耿于怀。我们班有位才大哥,他长我七岁,是1968年的“老三届”,他矮矮胖胖,担任班级的党支部书记。后来得知,他当年读重点高中时就是学习尖子,只可惜因文革大学停止招生,而上山下乡,耽误了他考大学的机会。恢复高考后,他终于如愿以偿。
作为班级学习委员的我,每次期中和期末考试,都考不过他,一等奖学金乖乖地揣进人家的口袋里。好在演讲比赛一人拿了一次冠军,算是心里平衡了些。人家后来走了仕途,在一个地级市残联主席岗位退的休。
我还记得,在学校组织的一次演讲比赛上,我引用了一个现代㝢言故事:说是有一个清贫的大家庭,养育了许多儿女。忽然有一天,为了改变这个大家庭的前途和未来,家族成员决定,要挑选一个最优秀的孩子去外边读书。这个清贫的大家庭就是我们的祖国,而这个幸运的孩子,就是我们——当代的大学生。
终于毕业了。在空旷的教室里,我把事先拿到家里浆洗干净、熨烫平整的几幅窗帘端端正正挂好,抚摸着我用过的桌椅,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两年的学习生活不算长,但它教会了我很多专业知识,思想上接受的马克思主义教育又得到了升华。当我在鲜艳的党旗下庄严地举起右手的那一刻,我深知我的人生之路将任重而道远。
走出校园,我依依不舍地回望,教学楼里灯火阑珊,那是学子们在上晚自习。我寻找着曾经陪伴我的那间教室,已是灯灭人空,一种深深的眷恋之情萦回在我的心海。
母校啊母校,您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座灯塔,照耀着我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
母校啊母校,您是一位不知疲倦的母亲,送别了一批批学子,静静迎候着新学子们的到来。
(李国军,诗人,作家,编剧。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会员,辽宁省作协会员,锦州评论家协会会员,锦州作协理事。长期笔耕不辍,小说、诗歌、散文、札记等文学作品刊见于各大媒体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