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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野蜂 / 白庚胜
来源: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 发布日期:2024-10-12

 

作者:白庚胜

 

我的家乡座落在横断山脉深处。那里山青水秀,常年鲜花开放,无疑是动物的天堂,尤其是蜂类的乐园。生于斯,长于斯,我的少年生活就与禽鸟类、鱼虫类、畜兽类、昆虫类少不了打交道,掏野蜂便是绕不开的话题。


纳西族地区的蜂分两大类:一类是家养的,也就是酿蜜的蜜蜂;另一类是野蜂,生在于野外,并种类繁多,既有酿蜜的岩蜂“安班”、猪蜂“补班”,也有只产卵生子的马蜂“阿古”及大蜂“阿古班拿”或者叫“阿古厄美拿”美蜂“班瑞”等,都以采花粉为生,却只产卵育子不酿蜜。掏蜂主要掏的是马蜂,以取其蛹食用。掏岩蜂、猪蜂虽可得蜜,但前者须攀上几十丈高的悬崖,后者得挖洞深深,并常常与熊争食,都太危险;大母牛蜂只活动于深山老林,很少被人发现;美蜂则名美形丑且巢小如拳,掏它得不偿失。马蜂遍布于山山岭岭,倒挂于树杈之上,或结巢到人家,形有斗大,易于掏取。如果走运,一个蜂巢就能掏到一大盆蜂蛹,足以改善一家人的数日营养。其代价是掏蜂者往往被蜇肿胀,半个多月才能恢复正常,有的还会终生留下蜇包残根。所以,人们对马蜂又怕又恨又离不开它。


与蜜蜂入家进户大受欢迎不一样,纳西人极忌讳马蜂在家院筑巢,认为它和狗夜哭、鸦哀叫是主人家大难临头的预兆,所以必尽快除之而后快。我六岁那年,突然见正房横梁尽头的垂鱼内侧先有几只马蜂飞来飞去,接着越集越多,三、五天后就筑起一个猪尿泡大小的蜂巢,还在一天天长大,令母亲见后大为吃惊,立即联想到了我那久病在床的父亲将凶多吉少,便紧急让哥哥扎火把“火攻”烧掉,把我的父亲从死亡线上挣脱出来。然而,要焚烧这个蜂巢是何等不易!为了保证我哥哥不因被蜇或被火烟熏烧从房顶掉落,又让马蜂灭绝,母亲选定一个小雨未歇的半夜让哥哥实行动。那时,夜深人静,既无工蜂们进进出出,又无“哨兵”执勤,正是根除蜂患的良机。母亲就在我熟睡后让哥哥悄悄实施,等我一早起来前去一看,只见墙基边湿漉漉的茴香草丛中已经死蜂片片,还散布着许多碎炭灰烬。抬头一看,那个大如尖顶篮、总嗡嗡作响的马蜂巢终于无影无踪,那些黄手、黄脚、细腰的马蜂或已被烧死,或已逃往远方,让我们全家从恐惧中暂时走出,恢复了往日平静的生活。不过,这次清剿终究没能挽救回父亲四十九岁的生命,我亦从此成了永远的孤儿。由于这个蜂巢尚小并半夜被烧毁,当时我并没有看到蜂巢中的一切。


只是在稍长后的一天,我去后山放牛,见到一棵酸木瓜树上筑有一窝大如罗锅的马蜂巢,便恨从胆边生,想起那个报噩耗催死我父亲的往事,心想报仇雪恨的日子终于到来,也就顾不得被蜇的危险,兴冲冲跑回村中,约上几个大胆的伙伴,在酸木瓜树旁边观察边议论:有的主张用长竹竿捅下并让它掉入树下的大火中烧毁,但谁都不敢保证掉入火中的准确性,生怕掉在火堆外把蜂巢弄破,那我们的小命岂不完蛋?有人主张择一个雨天选一人上树用麻布口袋罩住,然后掰断巢根取回。这是因为马蜂在雨天一般都呆在巢内,保证内部的洁净与干燥。关键是谁都怕自己劲小掰不动巢根,反被蜂蜇;有的提议,还是用老办法“火烧蜂房”。也就是由一人举一根顶扎松明加零柴的长竹竿并点上火在蜂巢下焚燃,然后在蜂巢正下方也同时烧上一堆大火,就不信它掉下之后不全烧死。至于防护,大家认为应当先用盐水喷洒举火者全身,然后再为他披上雨衣,并扎紧袖子与裤腿口,最后戴上手套,做到万无一失。最后,大家都认为此法最好。


 


议定之后,我主动报名做举火把人,因为我对马蜂恨之入骨。谁让它催死我父亲之外,还经常在树丛叮我的青牛、在割草时蜇我的双手,弄得我与青牛常常包大如碗,又红又肿?加上那几年碰上饥荒,家中的猪鸡患瘟病连连死去,弄得我面黄肌瘦,也恨不得煎点蜂蛹补充营养。


对于我们的屠杀计划,群蜂似乎没有任何察觉,依然高高在上,我行我素。而我已按商定武装到牙齿,简直就是穿戴着防护服的一名防化兵。在等待其他伙伴将树下的火堆燃起躲开之后,我迅速将火把举得高高,让熊熊的烈焰吞没了蜂巢。只见群蜂如一架架神风队的战机前仆后继扑向火海,从蜂巢出入口飞出飞进的马蜂也乱作一团,有的被活活闷死,有的被彻底烧死,到处是焦糊的臭味。不到抽半袋烟功夫,它那被烧黑后的蜂壳被我捅下,掉入了火海之中。我自己也累得腿麻臂酸,无力地收起那根长长的竹竿收兵。但低头一看,只见残破的蜂巢内死蜂密密麻麻,让我好不得意。因为在我们山里,一个男孩儿是否已经成熟,主要看他是否有胆量去抓鱼、狩猎、掏蜂、捕鹰并有所收获。


待大火熄灭后,我脱下保护服与伙伴们用树枝拨弄残壳清点战利品。只见死蜂堆中央躺着一具又黑又大的蜂尸。我想,这肯定就是人们常说的蜂王。而它旁边紧挨着的那几只比工蜂稍大的,无疑就是为蜂王尽忠殉身的雄蜂了。


经过细心察看,我发现在锥形倒悬的蜂巢内,居然设有多个夹层。其上布满许多整齐排列的小房间,并呈六边形状。平时,众马蜂就是将采来的花粉存集于此养活蜂王、雄蜂与自己的。过冬之后,蜂王与雄王交配产下的蜂卵就每个一个间房,先是大如芝麻粒,后来逐渐长成又白又胖的蜂蛹,乃至长出双翅双足,最后蜕变成大蜂从被白膜封口处探出头来,成为一只真正的马蜂。所谓掏野蜂,就是掏即将长翅长足前的大白蛹。由于掏过早则蜂卵太小、掏过晚则幼蛹长出翅足、营养半失又太塞牙,甚至所有的蜂蛹蜕变成大蜂后全部飞走,只留下一个空巢,需要掏蜂者观察好结巢的整个过程,在恰到好处时下手,收获满满。我们这次得无经验盲干,却也瞎猫碰上死老鼠,撞上一个大好运,满巢尽是又白又胖的蛹蜂。


正沉醉于观察破巢死蜂,我突然觉得左脑门被针刺了一般,先是又痒又肿,一个红包不断长大,随后整个额头又麻又疼,左眼变得模糊不情。我终于意识到自己遭遇了残蜂的袭击那泼在身上的盐水早已失效。心想,这下完了,今晚该怎样回家说清?明天又怎样到学校去忍受老师同学的讥笑?


傍晚时分,我们几个伙伴各拿几张蜂饼凯旋返回。他们用树枝串,而我用麻布袋装。一进门,我将装有蜂饼的麻布口袋往竹屉上一放,下盛冷水、上盖茅草盖地在锅中蒸起蜂巢来。灶膛里火苗熊熊,光焰在我那火辣红肿的圆脸上忽闪忽闪,灶房内一派热气腾腾,尽是酒糟般的怪味。大约十多分钟后,我熄了灶火揭开锅盖,解开麻布口袋往䉒箕里抖一抖,一片蜂蛹出现在眼前。然后,我先揭开一个个封口上的白膜,再用竹签把死蛹一一挑出,一会儿就是一大碗,单等着精于各种厨艺的母亲回家后收拾它。母亲回来后,并没有夸奖我成了掏蜂大英雄,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指责我擅自去冒险,更没有关心我的身上是否受伤,而是平平静静地走进灶房热锅,并在半小碗紫苏油度烫后将蜂蛹放入锅中不断搅动。直到蛹色变黄、香味喷喷、蛹身挺直,她往锅里撒些盐末,把蜂蛹舀入盘中,让我垂涎欲滴中傻呆呆地观赏着母亲的一举一动,最后拿起锅边粑粑,和母亲、姐姐、哥哥一人一碗白菜汤用起餐来,还一边轮饮一碗土釀白酒,一边夹吃又酥又香的蜂蛹,开始听母亲讲述马蜂的故事:马蜂虽被看作不祥之物,但也不是百无一利,而且它也不会无故蜇人。它蜇人是要付出自己被牵肠挂肚掉小命的代价的。它也是治疗老年人风湿病、关节炎、肝疾,改善体弱者营养的佳品。它们也有家有室,有父有母,有儿有女。一旦被掏或被烧焦,成千上万的马蜂也就没有了一切。这与我们的家破人亡又有什么两样?今后,除非它叮了自己的牛, 蜇了自己的身,再也不要去掏它们了……


那个晚上,我心事重重,爱恨悔痛杂陈,决心叮死俄死也再不走近它们一步。更何况,那天额头上被蜇后留下的痼迹每到下雨天、饥饿时就常常隐隐作痛,让我永远铭记那时的往事和母亲的训诫。

 

  


(白庚胜,著名作家、学者,十三届全国政协常务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