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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天 / 李春蓉
来源: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 发布日期:2024-08-27

作者李春蓉(左)与雷凤贵老人(右)合影

 

作者:李春蓉

 

罗依,这个藏名叫“冉依沙昂”的地方,山、水、人、时间和历史会发生怎样的化学反应?悄悄掀起严丝合缝的盖在罗依头顶上蓝天的一角,露出一个缝隙,一丝光透露出来,光束里夹杂着飞舞的灰尘,照亮了我的眼睛,也照亮了缝隙里被尘封了的时间。于是历史又一次在罗依360度环绕的山体上重演。

人们沿着山梁劳动生活:“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一切都在酝酿,风起云涌尽在眼中,没有外来的风,更没有外来的人,悄无声息中,人和时间都在成熟、变老,地老天荒是针对手牵手跳圆圈舞的大山,和悄无声息地给大山当镜子的罗泊湖说的。天就像是一块盖在圆盆上的蓝布,盖住盆子里发酵的时间和跃跃欲试的人的思想,将它们按捺、压制,许它们一日十二时辰,许它们一生六十花甲。

站在罗依的任何一处,抬眼望去,都如观看一幅环形的五D电影,360度的视觉,360度的风景。沿山体的坡度修房,屋舍房檐搭着房檐,鳞次栉比这个词语用在这里最合适。这里有事不用跑腿,可以喊山,喊山对面的人家,喊山上做农活的人,也喊一不留神跑到山对面去的猪、狗或者鸡。在环形的独立的空间里,容易让人的认知出现问题,视觉过于狭隘,除了天和地,老子天下第一。罗依,山高皇帝远。罗依,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罗依的历史并不单薄,而是超出想象的丰满。这一帧帧镜头讲述1300年来,最早的罗依人从哪里来,以及他们婚丧嫁娶、恩怨情仇的故事。这种播放秩序符合哲学命题:人来自哪里?怎样生活?将要到哪里去?

我望向罗依历史的深处,只有偶尔的一点微光透出来。在罗依雷凤贵叔叔的讲述下,罗依对我敞开了大门,我也只能恢复几个场景,了解罗依的故事,认识故事里的人。原来历史是相似的,谁也逃不出历史的裹挟而独善其身。

 

场景一:跑坡(打猎)

 

万古老林,古树参天,云蒸霞蔚,松萝高挂。云岚从佛爷岩前飘移,露出佛爷岩佛爷的慧眼,看着眼前荒芜的山梁。佛爷们早已习惯这没有人烟的寂静,只有鸟的聒噪,风的任性,百花的热烈。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佛爷们看着没有人类参与的史前社会,并没有感到孤独。獐子、唵(狐狸)、熊、三不像(山驴)、金丝猴、熊猫,食物链里的动物一如既往地过着适者生存的游戏,况且还要忙于聆听百花盛开的声音,观看植物孤芳自赏的艳丽,嗅空气中花香和腐殖土化学反应后的另一种独特气味,就像植物从土里长出时的啪啪响声,毛孔能感知这气味从地下升起时的绵长和热烈,拥抱时的力度和温度。

对于打猎放狗的跑鹿子(猎人)来说,这片洪荒之地就是野生动物生存的乐园。从羊峒(九寨沟口)翻山过来打猎放狗的西番人,来到冉依沙昂。整天撵山放狗,人跑乏了,袜鞋里当鞋垫的青稞杆子,也被脚蹂躏成碎片,也被脚汗湿透,该换新鲜的干草了。

为了明天有好体力,猎人和猎狗都要休息。万籁俱寂,松涛声声,篝火旺旺,和衣而卧的跑鹿子将几乎黑色的泛着悠长时间底色的皮袄往上一扯,盖住高原红的脸。獐子皮缝制的袜鞋在淡淡的月光下发出微弱的白光,燃烧的柴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被四周环形的群山调皮地反射回来,声音已经微弱了许多。

夜深了。

人睡了。

万籁俱寂。

 

场景二:迁徙

 

跑坡有跑坡的乐趣,跑坡是会上瘾的。被跑坡的臆想折磨了快一年的跑鹿子们,做梦都来到冉依沙昂,这里让他们迷恋,让他们消魂。忙着收割完地里的小麦和青稞,跑鹿子们牵上猎狗,抬腿不用想就又来到冉依沙昂。这里是动物的宝库,没有哪个猎人会放弃这个地方。

从羊峒翻山过来,这群西番人傻眼了,去年他们燃过篝火的地方,换过青稞草的地方,黝黑的土地上长出茂盛的青稞,青稞的穗子有手掌这么长。这要多么肥沃的土地,才能长出这么好的青稞。

“感谢上苍,又赐予我们这么肥沃的土地,这里是能养人的土地!”

“为什么不将部落迁徙到冉依沙昂,大家有更多的粮食呢?”

于是,跑坡人中的龙家(藏名:昭寿卡)、杨家、雷家等几大家托儿带母,背着铜锅铜碗、青稞糌粑来到了冉依沙昂,他们择山而居,插占为业。从此冉依沙昂有了婴儿的啼哭声、鸡鸣狗叫声,耕地时牛的哞哞声和人给牛唱的耕地山歌:

哞哞,回,前头是山,倒弯哩,哞哞,回!

哞哞,回,前面是坎,倒弯哩,哞哞,回!

……

冉依沙昂的上空有了袅袅的人间烟火。

 

场景三:更名

 

白马人的生活线一直在往后退,往深山里退,往边缘退。白马人认为冉依沙昂好,山大沟深,天然生成的圆形地势自然与外界隔绝。这里出产好,不怕旱,是个硕大的粮仓,只要付出劳动,就会有收获。是天外天,更是世外仙境。于是,寂静的空间里有了人生活的响动,空气中有了陌生的混合的气息,眼睛被花花衣裹裹裙转动得眩晕,冉依沙昂清一色的狐皮帽里夹杂了些许毡嘎帽和白鸡毛,显得有些唐突。

一山不容二虎,一家不成两户。对资源的抢夺,生活里的鸡毛蒜皮,这种生活方式最终会在西番人和白马人之间发生矛盾。弱肉强食,强者生存。传说最终白马人不得不迁出冉依沙昂。锣声急切响起,在群山回响中追赶着惊慌失措的人们撤离。仓皇中,锣遗在了白马人居住的坝里。

于是,这里叫罗依(锣遗)。

长久以来,取地名的方式很多,发生过大事记的地方以事记命名也多常见。记忆中常听长辈说老一代的藏族说话的习惯和汉族有些相反,汉族说:吃饭了吗?藏族说:饭吃了吗?我们今天不探究语法,只是单纯地说藏族说话的习惯。遗锣叫锣遗,后来演变为同音字罗依,这就是必然的,理所当然的了。于是遗锣的坝叫“罗依坝”。据说敲锣的锤随着白马人撤退,也遗在离罗依几十公里外的甘肃文县中路河了,于是遗锤的地名叫“等锣锤”。锣一处,锤一处,本是不分开的一对搭档,分开后各自什么都不是了。怕是这个锤永远也等不来遗落的锣了,遗憾将会伴随终生。

以后冉依沙昂的名字逐渐被罗依替代,一直源用至今。

 

场景四:罗依八景

 

在正式讲故事前,我觉得有必要对罗依的环境做个介绍。就源用民国李秀才和焦秀才斗诗时的诗句,跟随他们的视角和对景点的切入点开始,认识罗依的八大景点。

李秀才的诗,从西北到东南方向:

雪岭山下自然佛

慧眼窑前转经阁

獐子想把两抢遇

不过小桥没奈何

安家水边莲花现

雪岩古寺喇嘛坐

麒麟舞动抽筋坡

栖就凤凰不出窝

藏语:安(野狐狸)

雪岩(神山的名字)

 

焦秀才的诗,从东南到西北方向:

大寨梁上庙子山

棱杆鲤鱼下河滩

挖昌粱,盖迫杆

4月8 上冒青烟

酸刺林,抽筋坡

辛奈黑熊奔铜锅

将军骑马窑前过

罗依是个乌龟窝

酸刺林:沙棘林

盖迫杆:民俗活动。任何人路过神山,都要放一根柴、一株草或者丢一块石头。天长日久,柴和草堆积成山。每年4月初8这天,要将这些柴或者草烧掉,挖昌粱上总会冒出青烟,给蛆保爷还愿,蛆保爷保佑庄稼不受蛆虫糟蹋。

 

近代人结合李秀才和焦秀才的诗,总结了罗依十二景:

雪岭山下自然佛,走马遥观转经阁。

东方龙马江边卧,北面飞熊望铜锅。

麒麟舞动抽筋坡,栖就的凤凰不出窝。

獐子眼前任穿梭,不过小桥怎奈何。

安家水边莲花现,雪岩古寺喇嘛坐。

长贵街上骑马斗,罗州城里化干戈。

十二风景跟山转,摇钱聚宝村中间。

 

看得出,近代人的诗里信息量更大,除了沿袭李秀才和焦秀才单纯写景的诗句外,有了个人英雄崇拜和对金钱的崇拜。现代人的思想远比明末清初的人复杂得多。

李秀才和焦秀才原本是罗依的绅粱大户人家给子女请的教书先生,其他人家的小孩也可以给点粮食或者肉食跟着读书。完全想象不出罗依这么偏远的地方,人们竟然能认识到知识可以改变命运,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也让我对罗依这个地方和这里的人产生新的认识。纵观古今,但凡是时代弄潮儿,谁不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呢?

因此,罗依该出人才,罗依的历史注定不会是一条直线。龙家的后人,西藏当三品官的泽里介活佛(汉语是“狮子王”的意思)的蓝色顶珠,给了罗依这个偏僻之地无限的荣耀与尊贵,保全了身后的六七代子孙以及罗依的子民安居乐业。罗依的土皇帝欧雷哇,之所以能当土皇帝,也是读了8年的汉文、3年的藏文。被知识丰富了的大脑,才不甘于耕地种田、放羊养马,总会想法子弄出一些声响,在罗依群山环抱的空间里长久地回响,余音不断。


(此为配图)


场景五:鸡毛炭火信

 

历史将给某人委以大任,总会寻找机会,制造一些事端,然后将某人放入事件中,关上门,悄悄地走开,躲在旁边屏声静气地观察人和事之间的较量。历史是特定的人在特定的环境中创造的,别人无法参与更无法改写。

 

一、绑太阳,念经看(kan,读一声)白雨

农历4月至5月,地里的庄稼像青春期的孩子,突突地往上冒。地里的麦子正是拔穗的关键时期,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地边,能听到麦子拔穗时发出的轻微的叭叭声,它们正在经历生长痛。痛后,麦穗被灌浆,撑得丰满、圆润,就像女孩子青春期胸部发育一样快。洋芋白色的、紫色的花朵含苞欲放,原来被人认为木讷的洋芋也有青春的激情。最漂亮的数荞麦花,眼前一面坡全是青春的粉色,肆无忌惮地张扬着自己的年轻。走进一看,全然不是当初的印象。一朵朵荞麦花和荞麦种子一样大小,低调、内敛,花朵淡粉的低调抵不上荞麦茎杆的张扬,原来我看见的粉色里不光是花朵的色彩,更浓郁的紫红色彩是茎杆,暴露了它不甘只当运输管道或者起支撑作用而被冷落的心态。况且彩色中还有那油菜花的明黄,单纯得那么干净、快乐。

谁不爱眼前的这美景,谁不期盼不久的丰收。

罗依最怕的是突然而至的白雨(暴雨),伴随着大风,夹杂着冰雹。不像河坝,暴雨还有缓冲的时间,罗依没有缓冲,白雨说来就来,庄稼们无处躲藏,裸露着身体直接承受着白雨、大风、冰雹的袭击。这么柔嫩的娇小身躯,哪里经得起狂风暴雨的粗暴和蛮横,也许几十秒,也许几分钟,几个月早出晚归的辛勤劳作,换来满地的残花败枝。丰收的希望被一阵大风刮走,留下的是饥饿和无奈。以种地为生的农人,土地就是命根子,庄稼就是生命的保障,就像养育孩子一样,对庄稼不容有半点应付。

太阳是正义的,阳光下不容有阴谋。有太阳在天空中,一切按部就班,人们照常劳动,庄稼照常生长。保证太阳不被乌云遮盖,就永远没有暴雨冷子(冰雹),庄稼就会按生命密码设置的时间点成熟,以农耕为主的人们以太阳为图腾,对太阳膜拜顶礼到迷信的程度。谁说不是呢?

“绑太阳”对庄稼户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龙家保存下来明代的“绑太阳”的经书,用绸子包了封住,被龙家活佛下了咒,后辈人不许看,法力也许在一个闭环里循环,也许在见到太阳光的瞬间就消失了。如此神秘,以至于绑太阳成了粮食丰收的保障,庄稼人心里的安慰。没人知道一本经书是如何“绑太阳”的。

请喇嘛念“吉利经”。“看白雨”成了4月以后最重要的事情。“喇嘛急了打媾子”,将马鞍子放在喇嘛的腰后方拍打,或者施展法术将一把坚硬的剑像绕毛线团一样扭成一团,这些法术只是为了驱赶白雨里隐藏的妖魔鬼怪的作祟。我在约瑟夫·洛克的《苦行孤旅:约瑟夫·F·洛克传》里看到过对这种法术的描写。之所以这样做的目的还是为了“绑太阳”。看到白雨如骑着白马的士兵一样从四周山梁迅速冲了下来,往谷底缩小着包围圈,人们急了,喇嘛们更急,他们亮出看家本领,用尽浑身解数,只为保一方平安,只为保庄稼不受暴雨冷子的袭击。

各寨的首人、头人全在寺院里,虔诚地祷告、磕头。松柏香弥漫在山头,喇嘛低沉的诵经声在耳边环绕。一年一度的《吉利经》《平安经》正被喇嘛们一遍遍地虔诚地诵读。只为吉祥在罗依的上空编织成一道五彩的屏障,能阻隔肆意妄为暴雨冷子的袭击。

 

二、炭火鸡毛信

“罗依山寨子圆,先是汉人撵西番。”

历史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时机总是不经意间来临。

4月14,正在寺院里陪喇嘛念经的大寨头人有事需要回家处理。头人从庙子山下来,看到一个戴着洋毡帽的人左顾右看,看到头人,洋毡帽眼睛一亮,喊大寨头人:爸爸、爸爸(九寨沟地区和西北风俗一样,习惯把叔叔喊爸爸,把爸爸喊大大),问一下左知府家在哪里?

大寨头人指了指山上:左知府家的房子在山背上的张家粱上哩。头人说完忙着办自己的事,头也不回就走了。等到头人办完事又往庙子山走时,看到刚才问路的洋毡帽还站在路边,等着他。

洋毡帽说:左知府家的门喊不开,门口拴着五六条狗,还没等到靠近敲门,狗就汪汪叫着扑过来,我害怕得不行,怕狗把我吃了。

大寨头人说:左知府家就在那,你大声喊门嘛。

洋毡帽说:爸爸爸爸,你别走,这是马知县让我送给左知府的一封鸡毛炭火信,十万紧急,非得马上交给左知府不可,除了左知府,谁都不能给,要不会出天大的事。我求求你把这封信马上送给左知府,记得谁都不能给。我还是不去送信了,狗那么凶,把我吃了咋办,命要紧,狗把我吃了,婆娘娃都见不到了。这信我就交给你,你帮我交给左知府,难为(谢谢)你了,爸爸。

边说边拱手作揖,边飞驰而去。

洋毡帽把鸡毛炭火信给了大寨头人。大寨头人心里不悦,鄙视地说:哪有这种人,贪生怕死,连狗都怕成这样,不就是一封信嘛,送就送嘛,左知府家离这又不远。走了几步,大寨头人一想,鸡毛信已经是非常重要的信了,有鸡毛的信表示像长了翅膀一样,需要飞速送到的,对时间有要求,不容耽搁。鸡毛信还加上炭火,火急火燎,那就是天底下最十万火急的事了。不对啊,什么事这么十万火急?和我们有关吗?好奇心让大寨头人心里痒痒的,况且,他还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不行,得看看信上怎么说。

大寨头人假装解手,藏在一个角落里,悄悄打开鸡毛炭火信。信上写着:4月15,各寨见蛮不留。不好,部落将遭遇灭顶之灾!他脸色大变。

时间很紧急了,大寨头人跑到庙里,召集头人们开会。将鸡毛炭火信给各寨头人传阅,大家都紧张了:我们的生死大限就在明天!寡不敌众,摆明硬拼是拼不过汉兵的,怎么办?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解散念经的法会,各寨头人立即回去召集全部藏民往獐子岩处藏身避祸。

原本罗依的各个村寨之间鸡犬相闻,消息传播得极快。鸡毛炭火信就像往石灰堆里倒进一桶水,瞬间发生了激烈反应。一时间,大人喊,娃娃哭,鸡飞狗上墙,这个圆形的锅里像开水一样沸腾了。女人们还在抓紧时间收拾家当,那可是好不容易挣下的家当,是要留给儿孙的。

有人在不停地催促:快点快点,汉兵快来了,别拿那么多,跑不动的,命要紧。

骡马牲口管不了,山上的猪、羊也管不了,再大的家当也要舍得丢弃,毕竟有命才有一切。各家的男人,照顾好自己家里人,特别是那些怀身大肚的女人,帮衬到点。背娃抱娃的,背铺盖卷的,背锅的,背粮食的,要多乱有多乱,要多惨有多惨。

这一群西番被撵到獐子岩的绝壁前,抬头望去,獐子岩又高又直,光滑的岩石没有可以踩脚的地方,人怎么可能上得去?天啊,这是要灭我们啊!女人们放声大哭。山好高啊,太阳就像在山顶上,充满恶意地故意用无数的银针刺着看它的眼睛。人们又累又急,嗓子眼里好像在冒烟。

 

三、喊天

“三根麻绳吊上岩,看你汉人来不来。”

熟悉地形的小伙子们从其它山头爬到獐子岩的顶上了,放下来三根麻绳,要把这群人吊上岩。獐子岩有三个房子那么高,要把这么多人吊上去,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人在情急之下,会激发无限潜能。可能就是这样,天要黑时,几百人已经全吊上去。这下汉人上不来,番人也下不去了。

暂时安全了。小伙子们在岩边扎营驻守,其他的人在垭口扎营住了三天。这三天,所有人都在思考一个问题:群龙无首,今后该怎么办?路在何方?我们在哪里才能安身立命?

喇嘛说:我们孤立无援,也无法给外界送信搬援兵,能不能挺过去,一切都靠我们自己了。都跪下吧,跪下喊天吧,让天给我们指一条活下去的路吧。唯有喊天,看天意如何,看天意是要灭了我们还是给我们留下一条活路。这是唯一的办法。

柏香枝点燃了,香气缭绕,袅袅上升,喇嘛们盘腿而坐,合掌诵经,人群围着火堆跪下来,安静了,就连奶娃都停止了啼哭,只有松柏枝燃烧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在人们听来,都像是在催促,没时间了,快点拿主意啊。

一只跟随主人到獐子岩的白狗被宰杀祭旗。在狗主人看来,狗虽然是他的最爱,但是为部落大义,它死得其所,就像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士,能战死沙场,对狗的生命而言,何尝不是光荣。

喇嘛、头人围着火堆跪下了,每人面前的地上放着一根手腕粗的木头杆上悬挂着部落的旗帜,只等神灵的明示,看谁才是在危难时刻能力挽狂澜的部落头人。何去何从,这一群人的身家性命和未来就要交给这个即将产生的头人了。

 

场景六:成都派来个德太爷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永远都是矛盾的对立面。广义上说,被统治阶级包含在这个地区生活的藏民和汉民。自从清朝以来,名目繁多的赋税让民不聊生。比如嘉庆年间征收的丁粮银、火丁银,就让藏汉民众生活更加困难。加之孟继先、边鸿烈不体恤百姓疾苦修建新的城池,于是出了个拔拉皇帝,搅得当权者不得安宁。

有一年发生了干旱,干旱期长达一年半,百姓的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就集中起来吃大户。大户也没有收成,没有能力长期管饭。寨子里吃完了,就找绅粱大爷吃。绅粱的粮食也被吃光了,找衙门禀告,说百姓吃不起饭了,要求减免赋税。绅粱说有百姓才有衙门的老爷,没有百姓,衙门的老爷给谁当去?衙门的老爷不为所动,说皇粮国税不能免。绅粱再祈求,老爷不再理会。百姓天天到衙门闹,要求减免赋税。看到百姓情绪激动,老爷知道这就像一堆干柴,等一个火星。老爷知道快要出事,一天夜里悄悄地跑了。

不可一日无主。成都又派来个叫德太爷的,管理日常事务。

满以为新来个衙门的老爷,会体察民情,体恤百姓的疾苦。岂不知,这个德太爷比先前的老爷更严格,动辄就是打人、骂人,寒冬时节喊番民上山伐木。肚子饿得不行,还要干重体力活,谁都受不了。官逼民反,百姓把德太爷给控制了,限制了他的人身自由。半个月后来了个带着兵的李连长,是德太爷的外甥。李连长人年轻,心地善良,看到百姓日子这么苦,赋税这么繁重,就自作主张把草鞋税、募捐税给免了。百姓皆大欢喜,于是把德太爷给放了。重获自由的德太爷听到外甥擅自把草鞋税和募捐税免了,气不打一处来,把外甥给打了一顿。消息像长了翅膀,一会百姓就知道了。

百姓不答应了,为什么打李连长?他做错什么了?

重新被百姓控制起来的德太爷还在大叫:李连长说的不算,我说了算,草鞋税和募捐税不免!

长期的战争,养成的强悍民风,哪里容得这种出尔反尔。德太爷被愤怒的百姓斩首。

生如虎,死如泥。再强悍的人一死就如一滩泥巴,还有什么威风可言。围着看热闹的人多了去了。人们这时才发现,这个德太爷真是一个寄生虫,他做不做事,光看手指甲就知道。手指甲绕成很多圈,拉直怕有一尺长吧!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说开了:

手闲的人才长指甲。

当太爷的人真是好耍,指甲这么长,自己能吃饭吗?

不能!

自己能穿衣吗?

不能!

那他不就是一个大奶娃,有人要给他喂饭,给他穿衣,他自己什么都干不了。

这种人,肉里的蛆,死得活该!

我们养你,还对我们这么凶,呸!

还不解恨,雷家的太爷把德太爷的人皮剥了,做成马秋,绑在马鞍子后面,马走路时,就听着马秋发出的歘欻声。马秋是绅粱大户或者土司头人玩格享乐用的。舅舅被杀,还被剥皮,李连长可不依了,给曲连沟的黄献生,张家粱的张贡爷,以及边山头人们送鸡毛炭火信,要灭蛮。

这封炭火鸡毛信,就是外甥李连长派人送的,准备调大兵为舅舅报仇。

 

场景七:欧雷哇名字的由来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况且还是在罗依这个环形的山里,消息张着腿在环形的山上跑着,就像花式自行车骑手在环形跑道上,好像脱离了地心引力不会掉下来一样,在一段时间里这都是一个最让人瞠目结舌的,并产生无限想象的震惊的消息。

谁家的媳妇生了小孩,谁家门上就会挂上一张筛子或者一条红。早起的人们看到,罗依大寨雷家的大门上挂着一条红,雷家新添了一个男丁!这是可喜可贺的事。新出生一个男孩,固然可喜,但不至于让所有人评头论足、津津乐道。如果是这个婴儿与众不同,那就另当别论了。

人们之所以这般议论,这个新生儿果然是与众不同:雷家小兄弟的媳妇生了一个肚子上长着一圈肉玉带的男孩!

“生下自带官品,这个娃将来前途无限,我们拭目以待!”一个长着长胡子的老者捋着胡子说。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男孩一天一天长大,谁也没有看出这个孩子哪里有过人之处。

腊月23,眼看着年关将到。跑鹿子们说油坊里的岩羊白卡档,白胸膛,又大又肥,储备一些岩羊肉,正月里好下酒,打猎是每年年前必须要做的事。雷家老二老三两个兄弟带上老大家的和自己家的孩子们翻山到九寨沟和罗依之间的太平沟打猎。打猎有打猎的规矩,每人守一处交口。雷家老大的儿子守着守着觉得肚子有些饿,就从交口出来准备拿些干粮吃。陡坡处行走,原本就像在爬,手脚并用。远处的人看见一只岩羊在移动,悄悄地举起了枪,他屏住呼吸,瞄准,开枪,“啊”的一声,像人的声音,击中的东西随后滚下山去。

怎么回事?老人问。

开枪的人也感觉不对,连滚带爬到沟底一看,吓得脸色大变,他说不出话来,只有嚎啕大哭。打死的是穿着岩羊皮的雷家老大家的孩子。跑坡是个苦差事,跑鹿子舍不得衣服被刺挂烂,于是用岩羊皮或者羊皮缝衣服,跑坡时保暖又耐磨。视线不好时,往往会被看成是野物,时有悲剧发生。

不得了,闯天祸了!一行人抬着死人往回走,磨磨蹭蹭,不敢面对即将看到的人,特别是他们的大爸。他们把死人放在寨子外,一帮人先回去报信。

面对大爸,没人敢先开口。

大爸问:娃些,你们都回来了,我的娃呢?

胡乱回答:后面呢!

大爸信以为真。

二爸三爸忧心忡忡。

天色渐晚,远远望去,大爸从欧迭矢(地名)又朝大寨子走来。谁都知道,这一次没法撒谎,就算是撒谎,谎话就连脚背都盖不住了。二爸三爸说:娃些,这事瞒不住人,这是天大的事,自己闯的祸自己解决,人折了用人来赔。老二老三家的娃,由老大选,选上谁算谁。折人赔人,天经地义。自己家内部的事自己解决。

老大虽然悲痛欲绝,说是把自己亲侄儿赔给他,悲痛之中又得到一些安慰。随他选,肯定就要选自己认为最好的侄儿。于是腰杆上长肉玉带的男娃被雷家老大选中带走了。这娃,与众不同,万一日后有出息了呢。为了和其他雷家的男娃有所区别,雷家老大给这个长了肉玉带的男娃名字前加上地名欧迭矢的欧,欧迭矢的雷家的娃——欧雷哇,开启了他的叱咤风云的人生之路。

在罗依人心中,欧雷哇是神、是传奇、是骄傲。至亲的后人说起他,骄傲中掺杂着自豪、心酸、艰难,对那个辉煌时刻的向往和如今家族破败的愧疚。

雷凤贵叔叔家的隔壁是当时衙门所在地,地里种着玉米,齐大腿高了,前半截依然是坝子,养了十几只鸡。欧雷哇的后人雷凤贵老人七十多岁,待人接物大气周到,有礼数。他正该读书时遇上了文革,虽说读书不多,但是说起历史,说起罗依,清晰的思维,准确的表达,让人另眼相看。让我窥视了一个显赫的家族一百多年来荣光与败落。人物和事迹也许随着时间的远去被淡化,但代代繁衍生息的同时,我强烈地感受到基因密码不曾丢失,顽强地在后代子孙的血脉里流淌,传承。

 

场景八:罗依出了个土皇帝

 

紧张是会传染的,咚咚的心跳发射出人体的电波,会根据心脏跳动的快慢在人体周边形成不同的磁场,喜悦的电波会让周边的空气变得柔软,加快流动,甚至会融化凝固的空气;悲伤的电波会让空气凝结成固态,慢下来慢下来产生惰性,鼻子微小的吸力不能动摇固体分子的结构,失去充足空气供应的肺部,急促地一张一翕,此时焦虑如洪水决堤,恐惧如四面包裹,一个人的气场完全被改变了。

4月15,见蛮不留”的炭火鸡毛信的消息震惊得不知所措的人们,被三根麻绳吊上獐子岩。紧张的氛围凝固了獐子岩的空气,人们的呼吸变得艰难、沉重。除了太阳光有稍许的温暖外,风是冷的,心是冷的,岩石和大地是冷的,因为冷,感觉血液因为冷而减慢了流动,而五彩的阳光,绿的树,彩色的花都失去了颜色,只有熊熊燃烧的篝火,噼噼啪啪,忙着发出热能,用热烈的红色和温暖的热量感染、炙烤着周边灰暗、冰冷的一切。

老人的脸膛更黑红了,皱纹像刀刻般更深了。妇女怀里的奶娃,不知道天高地厚地哼哼了几声,马上被妇人用乳头堵住嘴,再用硕大的乳房盖住奶娃的脸,确保声音严丝合缝地盖在妇人的怀里,绝不泄露一丝。男人们都在沉默,女人们不停地默默抹着眼泪……

该怎么办?部落该何去何从?路在哪里?三天了,人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坐着。不能总是这样啊!人们把目光投向喇嘛,任何时候,喇嘛的话是部落的最高指示。喇嘛说:有没有活路,办法只有一个——喊天,看老天给我们部落留不留一条生路,主要看老天给不给我们一个头人。

喊天!看神的旨意!

喊天!祈求给我们一个头人!

喇嘛说,喊天主要议程是拜旗,谁面前的旗杆自己立起来了,谁就是我们的头人。

山头上燃起了柏树枝,青烟滚滚升起,直抵云霄,祈求上苍打开南天门,地上的这群人有急事禀告。土官、喇嘛们围火跪下,每人面前的地上平放着一个手腕粗的松木旗杆,旗杆上挂着一面用蘸过白狗血的部落旗帜。土官、喇嘛神情严肃,一本正经地跪下,一起喊天。喊了三声天,喊了三声地,虔诚地磕头,说明何事喊天,希望老天指出头人,头人带领部落度过危机,让部落和子民生存下去。三个头磕完,埋头磕头的土官和喇嘛额头贴地,久久地不敢抬头。既怕自己面前的旗杆立起来,又怕旗杆不立起来。既希望部落走出困境,又怕自己没这个能力。此时,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保持跪拜的姿势,听从神灵的安排。

喊天、跪拜,好像神灵们没有听到这群人的祈求,面前的旗杆始终没有一面立起来。

难道这些土官和喇嘛里,没有一个命中带星宿的头人?希望的火苗,在人们的眼睛里慢慢地熄灭了。难道是天意要灭我们部落?人们慢慢地低下了头,为短暂的生命悲哀。

喇嘛环顾四下:都跪下了吗?欧雷哇呢?

欧雷哇年龄小,正站在山的高处放哨,听到喊他的名字,跑到喇嘛面前。

喇嘛诓他:喊天吧,喊答应了天,就是带星宿的人,上天才会保佑的。紧要关头,如果喊答应了天,这些人的生死都在你一个人的身上了,部落的希望在你身上了。

所有人都围过来,所有人的眼睛全在欧雷哇的身上。人们大气都不敢出,只有火,在欢快地燃烧,显示出火藐视一切的胆识。只有火,才能通灵,才能连接天地神灵,并将上苍的旨意传递到地面。

“有志不在年高,上天赐给我们一个小头人也说不定。”喇嘛镇定地说。

喊天吧!喊天吧!人们有点亟不可待。目前的遭遇让他们像跌入万丈深渊,他们太想尽快摆脱困境了。

这个时候,任何一个部落的子民都会为部落的生死存亡而义无反顾地站出来,哪怕是为部落献出生命都在所不辞。欧雷哇也豁出去了,不就是磕头喊天吗?欧雷哇跪下,喊了三声天,喊了三声地,磕头,禀告何事,再磕头。人们屏住呼吸,眼睛都不敢眨,他们想看看神灵的旨意是怎样通过旗杆显示的。

就像是有一股力量附在旗杆上,旗杆慢慢动起来,直到笔直地立在欧雷哇的面前。许久,目瞪口呆的人们才回过神来,跪下,磕头,感谢神灵。跪着围住欧雷哇:头人、头人、头人……所有人都目睹了旗杆立起的全过程,神灵保佑欧雷哇就是保佑整个部落,部落有救了,我们有救了。欢呼声响彻了整个山岗。

人们想起来了,欧雷哇自从生下来,腰的一圈长了一条凸起的肉带,这是肉玉带,是皇帝才有的护身符,该喊皇帝才是。于是头人欧雷哇被部落的群众喊欧雷皇帝。欧雷皇帝真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他胸有成竹,有计划有目标地带领部落翻山到九寨沟的扎依札嘎,再到松潘,躲开了敌人的围追堵截。欧雷皇帝有责任和义务带领部落脱离危险,过上好日子。

喊皇帝有点太大了,土官是部落的最高首领,欧雷哇低调地说,喊土官就行了。

于是人们喊他花土官。

 

场景九:花土官办贼案

 

罗依是个有秩序的地方。大到山川河流、村寨道路的布局,小到一棵树、一座房子的位置,都是根据既定的秩序有规矩地排列布置。开会的地方是开会的地方,杀猪杀牛的地方是杀猪杀牛的地方,审犯人的地方绝不允许祭拜祖先,绑犯人的树不允许其他人接近。这种秩序延伸到婚丧嫁娶,门当户对的姻亲关系。土官的后代和喇嘛的亲戚联姻,读书人和秀才的后代接亲。这种秩序还延伸到社会治理结构上,以规矩办事,一视同仁。统治者是睿智的,不办人情案,不以人为亲,是保证统治地区长治久安的前提和保证,在必要的时候,统治者会舍弃心爱之物,以期盼达到壮士断腕以震天下的效果。

先前罗依的民风不纯,偷牛盗马、偷鸡摸狗的事时有发生。百姓生活在其中,既没有安全感,又没有自豪感。英雄和时代紧密相连,没有时代的召唤就没有英雄的用武之地。此时,罗依应时而生出了个办贼案的花土官。花土官的一生铁面无私,威严而辉煌,被后人津津乐道说了许多年。他的胆大睿智、英勇果敢成就了罗依这个小地方,在罗依,他就像神话传说中的“格萨尔王”。

花土官深知“先治其内,后治其外”的道理。对家人严格苛刻到不可理喻的地步。也许,时代造就了他,他必须以严格公正赢得这份信任,回报这份信任。花土官的女儿16岁了,正是生命中的花季,正是谈婚论嫁的年龄。花土官对女儿疼爱得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天气炎热,花土官的女儿在屋里呆烦了,出去走走,满眼是青翠欲滴的绿,鼻子里是大地醇厚的香,地里牛耕马驮的忙,满坡山歌嘹亮的甜。这一派田园风光的美,让花土官的女儿痴迷,越走越远,远离自家庄园的区域。核桃有小孩拳头那么大,该是熟了吧。花土官的女儿想摘几个核桃砸开看看桃仁上油了没有。

就像偷书不算贼一样,在农村偷果子不算偷。满山遍野的果子,掉在地里腐烂的不计其数,摘几个果子,无所谓的。大众的心目中无所谓的观念,在别有用心的人那里,可成了把柄。摘了几个青核桃的花土官的女儿,被人逮住了,人赃俱获。小题被大作,这没法解释。人们说:你不是说先治其内,后治其外吗?今天我们倒要看看,花土官怎样先治其内的。

花土官愣住了:偷窃该剁手。他没想到女儿会跑去摘几个青核桃,更没想到这些人会不依不饶。花土官想到女儿环绕着他的颈子撒娇时小手的温暖,女儿用小手在他的手掌上写字时的调皮,女儿可是他和夫人的掌上明珠啊,他为女儿设计了许多种人生,唯独没有剁手这一种。一个女孩子,没有了手,她该如何生活,她怎么吃饭,怎么梳妆,将来怎么养育儿女……

花土官被人攥到了七寸,动弹不得。

花土官心里明镜似的,他知道必须快刀斩乱麻,要不后面会面临着他的母亲和夫人大吵大闹,母亲可能还会气绝而亡,后半辈子夫人可能和他不会再说一句话,女儿可能不认他这个狠心的父亲……难题交到他的手里,他没法躲避,没法不管不顾。可是,谁知道他的难处?谁能理解他的苦衷?女儿啊,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摘别人家的核桃,你就是把自己家的核桃摘完,甚至把核桃树砍了,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家那么多的核桃树,你想怎么样都行啊!

“土官老爷,外面的人越来越多了,怎么办?”身边的侍卫低声在耳边说。

必须要做出决断了。可是,难道非得要我亲自说出来吗?我能做到吗?在宣判时我能保证声音不抖,就像对待一个外来的贼一样铁面无情吗?神啊,请赐予我力量吧!请让我替代女儿受刑吧!花土官跪在神龛前,身子颤抖起来。女儿,原谅你的父亲,今后,父亲喂你吃饭,母亲给你穿衣,我们就是你的手!

花土官对侍卫说:伤口尽量整齐,把我女儿的手用丝绸包好,做个柏木盒子,放在山洞里。等我女儿百年之后,让她有个齐全的身子。

侍卫哽咽着答应,然后轻轻地走了出去……

此时的罗依安静了,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会发出刺耳的声响。人们不相信花土官会砍了他掌上明珠的手,花土官的女儿更不相信她的手和几个核桃等值。不要说几个核桃,就是给花土官金山银山,他也不会用女儿去换的。

所有人的世界被花土官女儿的惨叫声颠覆了……

花土官知道,要使社会风气好转,不是一日一时的功夫。今天,越过女儿这道坎后,谁敢偷东西,那高大的衙门,衙门外那棵几百年的大槐树,就是贼人胆战心惊的地方。大槐树的一根枝桠上,是用铁链子吊贼娃子的地方。不知道花土官审了多少盗窃案,这个枝桠竟然被铁链子磨得凹陷进去几寸深。后来,花土官宣布,偷牛盗马偷猪者,偷水果偷庄稼者都是偷,按部落的规定,装入麻布口袋,从断崖上推下去。连续几个人从悬崖推下去后,罗依的盗窃风气骤然好转,人们路不拾遗,安居乐业,勤奋劳作,生活越来越好。

花土官铁面无私办贼案的名声,传得很远很远,传到了白马南路的白马十八寨。早听说罗依有个办贼案的土官,是个真正铁面无私的“恶人”,十八寨为破人命案派人来请花土官出山前后已经三次了。鉴于事态太复杂,况且不是自己管辖的范围内发生的事,花土官不想涉这趟浑水,过清净的日子多好。但是丐帮和南路白马人眼看着发生大战,花土官这次没法再拒绝了,杀头也要去,为自己的名声,为天下生灵。如果不去把案子办结,将会有更多的人死于非命。

花土官了解白马南路发生这样的一件事:

有一天南路白马十八寨来了一对讨口子夫妻,衣服破烂,面黄肌瘦,无儿无女的,晚上就睡在路边,地当床,天当被子,看到着实可怜。白马人心地善良,不忍心看到有人的日子过得不如自己。他们一商量,决定把路边的一座磨坊交给讨口子夫妻看管。看磨可是肥差,轻轻松松就解决了吃饭的问题。这可便宜了讨口子夫妻。他们决定让这两口子用磨坊里边边角角的面喂两头猪,讨口子一头,寨子里的人一头,这样大家都公平。讨口子夫妻可高兴了,看磨,喂猪,扯草,看着猪一天天长大,两口子笑得合不拢嘴。讨口子夫妻知道,自己的幸福生活来到了。眼看着冬天来临,猪也长到最肥的时候,寨子里的人说把猪杀了吧,大家解解饥荒。两头猪一起杀了,众人一头,讨口子夫妻俩一头。从没见过这么多猪肉的讨口子看着挂满整整一竿子的猪肉,两口子呆了。他们感觉一下脱离了苦海,他们憧憬着明年的幸福生活。当然,这些猪肉还要周济丐帮的其他兄弟姐妹,这是规矩。白马寨头人的儿子和几个小伙子看到寨子里这么多人一头猪,讨口子两口子一头猪,觉得这个帐怎么也算不过来。讨口子两口子吃我们的,喝我们的,凭什么他们两个人就吃一头猪?可是,这是头人放的话,不可更改。要不,等晚上都睡了,我们偷肉去,给他们两口子留两吊肉就可以了。

讨口子两口子可不这么想,这猪肉可是给丐帮的兄弟姐妹们准备的,话都带去了,过不了几天,丐帮的人就会来这里美美地打一顿牙祭,不枉作为丐帮的成员一场。讨口子夫妻盘算着,以后自己再勤奋些每年喂两头猪,给寨子里的众人一头,给自己留一头,当然,这当中大半还是丐帮的。

头人的儿子和几个小伙子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翻进磨坊,拿起一根棍子,挑挂在杆子上的肉。一掉肉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不对,有贼!讨口子男人拿起一根棍子,来到挂肉的屋里。讨口子肯定是寡不敌众,在黑暗中被头人的儿子当头一棒,死了。

打死了讨口子,丐帮不依了,声言不交出凶手,就要踏平十八寨。丐帮的讨口子像洪水一般朝十八寨涌来。十八寨的头人慌了,赶紧派人去和丐帮商议,但是去一个被杀一个,接连去了三个,全被杀了。丐帮发话,不交出肇事的凶手,来一个杀一个。

没人敢说是寨主的儿子闯的祸。十八寨再三派人来邀请花土官破案,花土官坐不住了,人命关天,不能坐视不管。他带上几百号人,拿起刀枪,气势上不能输给丐帮,更不能让丐帮对他们起杀念。白马南路有人不高兴了:骆驼的脖子再长,也吃不到隔山的草。罗依的土官,管不到我们南路的事。听到这些闲言闲语,花土官不理。他知道只有把这个案子破了,将犯人绳之以法,他花土官才能在南路服众,丐帮复仇的怒火才能熄灭。

花土官和丐帮商议:以七天为限!经过七天的侦破,花土官锁定了凶手。人证物证俱全,案情清楚明白。花土官不和寨主商量,他要按照罗依的规矩办:杀人偿命,此人该斩。花土官宣布,斩首!手起刀落,寨主儿子的人头落地。丐帮的怒火平息了,丐帮帮主一声令下,撤退!丐帮如一阵烟雾似地四处散去,无影无踪。如果不是看到地上的血迹,没有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寨主又伤脸又伤心,自己请人来杀了儿子,而且这人不和自己商量,自作主张。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不行,杀人偿命,儿子的命该叫罗依的花土官来补偿,要不儿子白死了。可是,花土官是自己几次派人请来断案的,杀了他,用什么名目呢?这个想法是龌蹉的,搬不上台面的。只有暗杀,神不知鬼不觉,让别人去猜。

寨主大摆宴席,席间轮流给花土官和他的随从以及几百号跟随的士兵敬酒,目的就是要灌醉他们。花土官凭借酒量大,来者不拒,也不阻止随从。一来二去,随从以及几百号士兵醉的醉,倒的倒,花土官喝得不省人事,被人抬到住处。这一天经历了太多,人们都疲倦不堪。夜深了,寨子里静悄悄的,人们都入睡了。黑暗包裹了白天的不堪,有几个黑色的身影在黑夜里悄悄地移动,他们的身影和黑色重叠在了一起,黑色挡住了人们的眼睛,黑夜放大了他们的胆量。杀一个人,对他们来说,没有那么难。

花土官的士兵和随从都在呼呼大睡,没人站岗。几个黑衣杀手轻而易举地到了花土官的窗子边。线人说了,花土官被人架回去放在床上大睡,他们只要到床边,一刀结束了花土官的性命就万事大吉,拿上和寨主说好的银子,远走高飞,过花天酒地的日子去。悄悄一看,床上哪有花土官的影子,只有一只老虎在昏睡,口水流到了地上,床下两只狼,也在呼呼大睡。行道有行道的规矩,虽然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但也不能滥杀无辜。寨主派他们杀的是花土官,可不是老虎。黑衣杀手拿捏不住,回去给寨主汇报。

寨主这时可没有睡觉,他在等消息。儿子被自己请来的人杀了,这口气他咽不下去。不把这人杀了给儿子抵命,百年后他没脸去见儿子。

没有人,只有老虎和狼!怎么可能?想蒙混过关,除非连这几个黑衣人也杀了。杀人灭口,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杀人计划。寨主到花土官的住处一看,真如他们所说,床上没有花土官,只有一只老虎在昏睡,口水流到了地上,床下两只狼,也在呼呼大睡。寨主长叹一声:这是藏族的头人,杀不得。好好好,不杀,不杀。

第二天,花土官睡醒,事情办完,该回家去了,整顿人马回罗依。寨主偷看花土官绝口不提昨晚的事,假装昨晚什么事也没发生,对花土官千恩万谢,还给花土官送上一份厚礼:六对白脸的犏牛、六匹骡子、六十头牛,派人送到罗依山上,送到花土官的家里。

第二年二三月间开春时,花土官给村民说:娃些,牛闲到哩,拉到耕地去。不知道是花土官家的牛没干过农活,还是村民们认为不是自己家的牛不心疼,反正,耕地的牛全死在耕沟边。牛死了就死了,花土官也不追究。最后总要怪到一个地方,说花土官办案别人送的牛,没出钱的牛就是不经用。

    

场景十:西番坟

 

我一直致力于搜寻缺失的历史。我一如既往地搜寻着在历史中走远的背影。罗依,我重点要写的是被历史遗漏的,或者被宏大的历史叙述忽略或看不上的那些东西。

雷凤贵老人说罗依最早的部落从羊峒翻山来到这里。带来的不止是子孙,还有习俗,包括苯教的教义,以及生命的轮回的参悟。记忆里小时候我们做的布娃娃,不喊娃娃”而是喊“西番娃”。为什么这么喊?我想就像今天以名人或者有意义的事物命名一样,反映当时西番部落的强势和汉人的软弱。就像汉族每家神龛上敬奉的都是藏族的神灵——喇嘛神一样,“汉人尖,恁把西番当祖先”。九寨沟地处边地,是多民族杂居的地方,民族融合就显得自然而然,毫无违和感。

“清明会上没外人”。坟地,是族人们长眠的地方,是宗族性、家族性的神圣场所,在任何民族的记忆里都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是后人对先人功绩的崇拜,是后人对先人品行的传承。坟地是神秘的,阴森的,通灵的。西番坟,寂静地伫立在山头,一样的森严、一样的肃穆。没有人敢打扰祖宗们的长眠,可是这些祖宗再没有等来他们的子孙后代的祭拜。他们惶恐了,是不是自己对子孙的庇佑不够多,后代子孙们没有得到福泽而生出祸端?亦或是子孙后代们放弃了这片土地,也等于是放弃了自己的先人?

不对啊,那袅袅青烟,送来的不止是祭拜,还有请愿,让保佑人畜兴旺的愿望比任何时候都强烈,都迫切。不得不承认的是,生活就像一池水,每个人都按自己的习惯在池里打捞着岁月,池水吞噬了他们的时间,融合了各自的习惯,并留下了痕迹。

在漫长的时间历程中,儿孙们的生活发生了变化,祖宗留下的火葬习惯,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肉体化为灰迹的过程。何不向汉族学习,改为土葬,让一切生物的物理变化过程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进行,让故去的老祖宗们带着人世最后的模样,给儿孙留下最后一面的记忆。火葬在儿孙们的生活里被边缘化了,理所当然的改变,最后被彻底遗忘。西番坟,再没等来后代子孙陪伴的长眠的地方,动词被岁月演变成名词,演变成一个地方的地名。

罗依人妇孺皆知的土皇帝、花土官欧雷哇,在《南坪县志》里记载的名字却是欧利哇。我们探讨的是此地的人文精神和价值取向,主要是意识形态的认知问题,并无意核对欧雷哇和欧利哇是否是同一人,或者他们之间生活年代的异同,或者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许,欧雷哇和欧利哇本是一人,只是藏汉发音的异同而已。我不懂藏话,对“雷”的发音和“利”的发音无权发表自己的意见。但是,此人在罗依民众心里的分量像山一样重,对罗依人思想观念和民俗民风的形成,影响是深远的,不可估量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罗依这方水土养育了罗依这群人,他们的认知和处事的方式是独特的,是有鲜明个性的一个群体。

县志记载中的欧利哇不光是对本部落产生长远的影响,对九寨沟县历史的发展也有影响。在1860年至1865期间,欧利哇如一根木棍,搅动了南坪这滩死水,死水起了微澜。

《南坪县志》记载:咸丰十年(1860年)起义军首领额能作、折乃他、欧利哇(南坪羊峒五十八寨头人)等传遍木刻,通知七十二土司所辖各寨百姓起义进击清军。同治四年(1865年)五月十三日(6月6日)骆秉章集中兵力,进攻欧利哇据守的南坪。八月十五(10月14日)清军攻陷南坪,附近各寨仍继续战斗。清军施展诱降阴谋,派人与欧利哇谈判停战条件,欧利哇上当受骗后,清军收缴了各寨武器,残杀了不少不肯放下武器的藏人,随后清军推翻协议将欧利哇杀害。

短短不到两百字,对5年的血雨腥风的年代作了总结。可是历史又岂能用一两百字来概括,谁都没有这样的本事。我也只能试着讲讲我对这段历史的认知。

这段历史的背景和过程是:

1859年,因“尖斗”问题激发,藏、羌、汉之间的矛盾骤然升级。(尖斗:清代游击等武官收纳番粮,不容以平斗量入,必于斗面聚颗如山至斗不能容始作为一斗,名曰尖斗。番民深以为苦,而供给兵者仍是平斗。更有甚者,将颗之撒于地者不准番民拾回另量,并指之为抗粮加以镇压。)加之李永和、蓝朝鼎起义军围攻叙府,清廷从漳腊、南坪、小河等营抽调兵力一千前往镇压,松潘城守备空虚,起义军首领额能作联系南坪踏藏盘信寨寨长折乃他、南坪羊峒五十八寨头人欧利哇,遍传木刻,通知七十二土司所辖各寨百姓起义进击清军。清朝咸丰年间时,当尖斗浮收的矛盾日益尖锐时,欧利哇土皇帝借助这股东风,部队开拔,在草地营盘河坝扎营。欧利哇给草地的头人说起事,头人说:清水一边流,浑水一边流。明摆着草地的头人不想参与。欧利哇占领了南坪营城大开杀戒,自号“欧利皇帝”……

这一段历史伴随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在空气中飘荡了一百多年。欧利哇当了5年的土皇帝。四川总督骆秉章派时任甘肃总兵的周达武和军务周振藻率领镇压武都的太平军湘军武字十一营,分别从甘肃天水、四川江油开拔,攻占了文县城,扫清哈南寨,由柴门关进入南坪,清剿勿角八寨,8月15中秋之夜克复南坪营城,欧利哇退往中上羊峒,在黑河塘展开了一番激战。此时的欧利哇拥有先进的大炮,在战略上稍胜一筹。周达武的部队伤亡惨重,战争进入胶着状态,不得不停止正面攻击,想其他的办法。中田四寨的杨求珠土官见状派女婿赵切在翻山到羌河沟,袭击欧利哇的后路,前后夹击,欧利哇的部队寡不敌众,周达武将欧利哇擒拿。周达武的部队正欲血洗九寨沟的羊峒八寨、和药九寨时,藏匿于林波寺的松潘总兵联昌给周达武送来一封信,要求息兵止战。

联昌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因为联昌和林波寺的主持有“50年不反”的约定。周达武允许各寨头人缴械投诚,和各寨头人签订了协议,欧利哇退出南坪城,不再当土皇帝不再杀人,则清朝不闻不问罗依的事。欧利哇如约退出了南坪城回到罗依后,看到罗依的秩序大乱,偷牛盗马的,打架斗殴的,社会风气混乱得像人间炼狱。几十年来养成的性格不会让他坐视不管,欧利哇继续判案,对触犯了盗窃等条款的继续杀无赦。欧利哇的行为触犯了一些人的利益,被人悄悄告到南坪营,南坪营设计让欧利哇来南坪谈事,准备取欧利哇的人头。马知府和欧利哇家是世交,他得想办法把这个消息带给欧利哇,南坪摆好了鸿门宴,不要去送死,让他早做打算。这天,恰逢一户人家娶媳妇,抬媳妇的花轿顺利地进入罗依口抬到新郎家。抬花轿的人脚上穿着短靴子,感到靴子里有东西硌脚,就踢了几脚,靴子飞出去了,一叠传单飞了出来,是马家借接亲的轿夫带话,说南坪摆的鸿门宴,要把欧利哇灭了。那时欧利哇已经出发,儿子花挑官带人骑马朝南坪飞奔救父。郭元回营城的李铁匠在下较场设下埋伏,把枪支武器埋在土里,诱骗欧利哇上当。寡不敌众,父子两都被捉住。有人说,斩儿吧。李铁匠说,不成,不能斩儿子,要斩大头。欧利哇被斩首,人还没死,有马飞奔而来,喊刀下留人,说欧利哇是个爱地方爱民的好官,不能杀。

可是一切都迟了。

这次,马家也救不下欧利哇的命了。人死了,头被砍下拿走,邀功去了。

那时距离现在到底有多少年,雷凤贵老人说不清楚。我只有按照我熟悉的人物作参照。我妈妈的高祖父赵铸九恰逢生在此时,在庚申事变中为保卫南坪城立下了汗马功劳。我无法从欧利哇家的历史算起,只有从赵铸九的年代算起,确实是7代人了,如果早婚,不到10代人也有8代人了。

那么从这个时间来推算,欧利哇是欧雷哇吗?

160多年的历史,从时间来看不算太久。口口相传的历史,往往不注重时间的传承,只注重事情的发展。就像我家的辫子坟,只说坟里埋了一条辫子,其他的来龙去脉在一代代的传承中被遗失了不少。特别是有文字的记录在六七十年代几乎全被烧毁。

给我们讲故事的雷凤贵老人生于1945年,他大声谈笑风生,只读了小学二年级的他,却对书写罗依的古诗文背诵堂堂如流水,问及欧雷哇到最近这一代的时间,这个对家族传承深感责任重大的老人突然低下头,声音低沉地说7、8代人或者10代人了。我能理解老人此时的心情,祖上的荣光成为历史,这个历史在六七十年代带给他们家的是无止休地批斗,就连大年三十晚上煮年夜饭的锅都被人用石头砸漏。就连被下过咒“绑太阳”的经书都在烧龙脊时烧了,龙家的后人中再不会出活佛喇嘛,他们哭了。雷家的后人再没有像祖先欧雷哇一样的人了,他们哭得更厉害。昔日大门前威风无限的一对石鼓东倒西歪,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更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往昔衙门的地盘,雷凤贵坚持守着,成了他喂鸡的场所。擂火药的石墩胡乱地倒在地上,绑人的松树在六十年代被人砍了烧柴炼钢了,松树带着树枝上几寸深的吊人时留下的痕迹,消失在熊熊大火中了。但是几寸深的印痕,却牢牢地长在罗依人的心里,没法消除。这棵松树被赋予了太多,已经是一个传奇故事,不会就此消失。果然不久从根部长出两棵小松树,茁壮成长。雷凤贵的父亲提起斧头,砍掉了一棵。另一棵被寨子里的人悄悄砍了做家什。雷凤贵老人轻轻地说,现在那棵碗口粗的松树,是别人赔我们家的。这句话虽然轻描淡写,但是我听出了其中的意味,虎就是虎,虎倒了威还在。

雷凤贵老人在衙门旁边修了两间房子,门是朝南开的,和他的院子背靠着背。一间是他的卧室,一间是他的工作室。做琵琶的工具摆放得整整齐齐,收拾得干净利落,井井有条。我想,房子这样的朝向更符合老人目前的心理,他在模仿,在回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离祖先、离欧雷哇更近。还有一点,他能看见西番坟,那里有他的祖先,他是他们的守护者和传承者。

也许,雷凤贵老人的回忆里不光只是西番坟,还有“左知府,马知县,刘家的车娃子会管饭”。马知县利用送亲的队伍给欧雷哇送信,是欧雷哇家的救命恩人。直到今天,从欧雷哇算起7、8代抑或是10代人了,两家的后人还你来我往,认作马家是汉人亲戚。

罗依盛产鸦片,最繁华的时候有几万人在此种鸦片贩卖鸦片,刘家饭馆门前车水马龙,吃饭的人如流水,刘家饭馆的车娃子(服务员)们的吆喝声,在环形的空间里回荡着。接待客人,传菜收拾桌子忙得不亦乐乎的场景,如昨天发生的故事,还在记忆里上演。

我沉浸在雷凤贵老人讲述的故事里,久久无法出来。


雷凤贵老人有着不完的故事


场景十一:棱杆里龙家喇嘛与杨家画师


自古以来,汉族乡约保长为头人,藏族喇嘛和尚为头人。农区家里出了秀才的说了算,草原上牧区喇嘛和尚说了算。罗依自从有了人家,羊峒的“昭守卡”仓(龙家)的喇嘛必须要随着部落的子民到罗依来,传经授道、答疑解惑为百姓日常保驾护航,寺院的管家则由扎如寺派遣。有尚书地(公用地),三升麦子为一亩,搭股子。为什么呢?藏族人的生活离不开活佛喇嘛,寺院在心目中的分量很重要。龙家世代出活佛喇嘛,血统高贵,有出活佛喇嘛的根基。在藏族中,龙家算得上高门大户的贵族了。

想要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一个喇嘛的修成,还真是不容易。

雷凤贵老人说,龙家的男孩子从小学习藏文,十多岁就去西藏学习文化知识,考试合格后回到尕米寺后面的山洞里,在听不到鸡叫狗咬的万古老林的岩窝子中,用石墙把洞口封了,修道,称为“坐静”。三季修道才成功。开始一周每天吃三顿饭,二周每天吃两顿饭,三周每天吃一顿,饮食吃蛋白质,不吃油荤,不能破戒。有专人负责生活。此外,不与任何人交往,不准剃胡子和头发。三年后坐静期满,拆开洞口,用钹在头上打圈慢慢地磨,帮助恢复神智。然后用磬敲,待神智完全恢复了,洗澡剃度。有专人按佛教的规矩说佛语,先是拿剃刀在头上比划:第一刀说戒破完了,成功了。第二刀,说戒破了,不能违反。第三刀说永远记住初心,不能变心。仪式完成,开始剃度。剃度完成,一个喇嘛诞生了。九世喇嘛一世佛,喇嘛们的最高理想修炼九世后,成一世的佛。

坐静后,法术灵了,想啥是啥,想啥来啥。当喇嘛的人只有一肉一骨,一天一地。不知道是否如此,反正说到此处,雷凤贵老人满脸的微笑,高昂着头,自豪而喜悦。

龙家的后代凤莲说,龙家注重对后代的培养:“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他们知道一个道理,时代变了,只有知识才可以改变命运。如今罗依龙家的老屋子里,三个老书柜被百年的岁月染成黑色,纷纷世事裹挟着百年风雨,附着在书柜上面,成一层厚厚的黑痂,覆盖了原本的木香。是的,书柜是空的,书被清理了,说是四旧。清理掉的包括家里喇嘛爷爷们最常用的《通书》等满满几柜子的书籍。昔日喇嘛爷爷掐指一算,用胡豆摆八卦,就会知祸福,用卦像可以占卜吉凶。就连这些,如今几乎失传了。这一代人还看见过,等到下一代人,可能看都没有机会看了。是的,龙家的孩子们在南坪城郊买了地,修了房子。“房对弯,坟对梁”的修房古训,对土地无比珍贵的今天已经不再适用。除了户籍是罗依,他们的生活中已经没有了罗依生活的踪迹。

只有在过年过节的时候,老辈人还在给后辈人讲流传下来的“青蛙和蛇”故事,反复的讲述,目的只是为了让后代子孙牢牢记住,曾经在祖先身上发生过的真实的故事。

和所有地方一样,那时罗依山上吃水,全靠用木桶挑。每天天色还没大亮,陡峭的盘山小路上总有人挑着两只大大的木桶,吃力地往家里走。这天,天还没有完全大亮,周围雾蒙蒙的一片灰色,山腰上的云岚在往上升着,像是有任务要在天亮前升到固定的高度似的,或许它们要撑开紧紧拥抱的天地,给阳光一个缝隙。等到这桶水挑回家,像是挑开了头上的盖头似的,天瞬间亮了起来,龙家的爷爷也起床了,坐在火边熬砖茶喝,这是多少年不曾改变的习惯。爷爷眼睛尖,一眼看见后面的水桶的桶檐上,蹲着一只红色的青蛙,在那一瞬间,青蛙和爷爷四目相望,爷爷着实愣住了,他的大脑就像计算机一样快速运转起来,这个时辰、青蛙的寓意、红红的颜色、青蛙的位置,掐指一算,不用摆胡豆,不用摆大卦,就是在大脑里动用一下《通书》的内容,天文、地理、心理这些知识都被大脑高速筛了一遍,得出结论:今年晚些时候,家里要遭火灾。爷爷沉思片刻特别强调,他将在这场大火中丧生,让家里人做好准备。家里人抱怨挑水的人,怎么挑回一只青蛙回来,诅咒这该死的青蛙,你这瘟神,带来什么不好,可你偏偏就是红红的火。半山腰的人家,最怕的就是火,离水源这么远,又是松木房子,一旦遇到火灾,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房子烧成灰烬。家里大人再三告诫孩子,尽量小心用火。特别是晚上,检查了再检查,看灶门前,把火灰里仅有的火星埋了再埋,看火垅子边,爷爷不是在那里熬茶喝吗?有人的地方,就不会有事。家里人万分小心,他们想篡改这只红色青蛙带来的凶险的预示。

看着家里人万般小心,爷爷说:天命不可违!藏族人讲究火葬,这是我最好的归宿。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紧张的神经被时间拉扯得没有了弹性,人的警惕自然放松了许多。等到年末的一天,人们突然抬头看见家的方向冒起青烟。不好,真是燃火了!所有人丢掉手里的东西,朝家的方向跑去,火势越来越大,已经无法进去抢救爷爷,爷爷和房子一起成为一堆灰烬。罗依的民众实行土葬已经许多年了,爷爷是末代喇嘛,对于罗依最后一位喇嘛,他坚守初心不变,一切都按照古老的习俗进行,包括他死后的火葬,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结果。于是他和西番坟的祖先们很快见面了。

该死的红青蛙,这下,如你的意了。子孙们咒骂。

感谢红青蛙,是你助我一臂之力。爷爷的在天之灵满足了。

爷爷去世后,家里人把注意力放在小爷爷的身上。毕竟,小爷爷是家里年龄最大的老者。一天,家里的柱子上盘着一条蛇,头抬得高高的,看着小爷爷。小爷爷叹口气,说,蛇来接他了,他就要死了。小爷爷不久也去世了。

神秘的过往,在凤莲的口中说出来,似乎很平常。我是相信凤莲说的这一切,我们的生长环境比较相似,在神秘的氛围中长大,也见证过许多只有这片土地生长的人才知道的怪异之事。神灵无处不在。

 

罗依棱杆里的杨家,是雕刻画像的世家,级别与龙家喇嘛家平级,到罗依的时间比龙家喇嘛家还要略早一些。这无可厚非:先修好了寺庙,杨家画好了老爷案子,放在寺庙里,龙家喇嘛才入驻。一切都各有神堂,各有庙堂。

棱杆里是寂寞的,当日龙家和杨家的辉煌随着时间早已远去,包括那盖着琉璃瓦的房子,那装满书柜的各种书,还有龙家的那颗我们始终无缘相见的蓝宝石顶珠。蓝宝石是清朝三品官的标志,这到底是龙家的哪一代人的辉煌故事,不得而知。院子里随意放着一只长长杆子的矛,以及神柜上黑黢黢的不知道什么神的塑像,与现实世界如此遥远,这一切像是虚幻的,神秘得几乎虚无,像是从未知世界来的。而让我真正震撼的是那几个书柜,带着精致的手工雕花,还留有昔日小铁锤手工打制印迹的铜扣。我想象书柜里装满了《甘竹尔》《通书》和各类泛黄的《大藏经》《阿弥陀经》《无量寿经》《观无量寿经》等手抄经书,也许还有牛皮书、羊皮书。我好像看到龙家喇嘛在柏香环绕的泛黄灯光里诵读经文,周围的生灵都在默默倾听,包括一株草,一棵树,听多了都沾了灵性,懂得了生命的轮回,懂得了前世的因果。书是罗依人的灵魂的皈依处,是罗依人的行为指南,是罗依人的生存智慧。书柜穿越了几百年,在时间里格外醒目,并熠熠生辉。

于是,书柜印证一个永恒的真理:知识改变命运。

罗依人说龙家的女儿凤莲如今当局长,不就是当初书读得好嘛。是的,凤莲没有放弃读书,她少年时忍辱负重,其目的就是为了读书。就像有一天深夜,她挨打后从家里跑到房后可差窝(音译,藏语地名)的树上,听到周围蝙蝠的叫声,年少的她吓得紧紧地抱住树杆,现在只有树杆才是她的依靠。当她看见爷爷奶奶屋里的灯光亮起,她心里豁然开朗,龙家喇嘛家的小姐养尊处优的时代已经结束,命运在自己手里掌握,就是读书,只有读书。她跳下树来,朝灯光处走去,她瞬间明白,她不斗气了,她要去读书,喇嘛家族的光辉无法改变目前的命运,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

“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凤莲说。

 

场景十二:山在虎还来

 

听了一下午雷凤贵老人的讲述,我感到我只是了解了一点罗依曾经的皮毛。

阿贝尔、吴佳俊、白林、映霞、老杜,我们一行六人离开雷凤贵叔叔家时,是下午五点多钟。对我们的来访,老人异常高兴。因为时间短暂,老人意犹未尽,也许,再有这么多的时间还是不够用。送我们到大门口的雷凤贵站直身子,双手抱拳:“山在虎还来!”如约定、如邀请、如等待,瞬间,如电击般,我们所有人都被震到了。每个人的大脑在细细品味这句话的含义。一下午,老人讲的故事无数次感动了我,而这句话的分量却像头顶的一声惊雷乍响,这需要何等智慧和知识,才说得出来这样一句充满哲理并且充满自信又非常尊重别人的话?他把自己比作“山”,山既高大又威武,代表家族在此地连绵长久、顶天立地的意思,对自己和家族是充分肯定,是无比自信的。是的,他的家族历史辉煌,家族对历史的贡献无人能比,在罗依称得上“山”的称谓。把客人比作“虎”,藏龙卧虎,指勇猛的人,被人重视和尊重的人,被称为“虎”的人,该是何等的自豪,自尊心自信心得到充分的满足。我就在这里,不会离去,有山才有虎,有我这个山,你们这些人中的精英们才会再来。只要有山在,虎就会来。

后来知道,这是清朝才子纪晓岚的一幅对联。有人为难纪晓岚,想赶他走:“虎去山还在。”你走了我还在这里。纪晓岚不卑不亢地回答:“山在虎还来。”对联气势磅礴,寓意精深。

“虎去山还在”,这比说“再见”一词江湖多了。“山在虎还来”,比“欢迎再次光临”文艺多了。

“山在虎还来”是郑重口头邀请。

山尚在,虎还来!




李春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院四川班学员。九寨沟县作协主席。出版散文集《血脉》《扶州记》,报告文学《心安》(合著)。作品在《民族文学》《散文海外版》《长城》《广州文艺》《四川文学》《星火》《经典美文》《青年作家》《草地》等刊发。《扶州记》入选2022年度四川文学作品影响力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