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国军
咣咣咣!咣咣咣!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赵友生唤醒。友生下地开门,被急三火四的赵大倔子给撞个大趔趄。门大开的当,有股子暖融融的光,一下子泻了满屋。
友生婆子早猜出这冒失鬼是谁,骂道:“你个挨千刀的,猴急个啥,捡钱串子啦?”几乎是破门而入的赵大倔子,忙把气儿喘匀乎,开始没好气地:“捡钱串子,还抱金砖呐,你以为我傻透腔啦,捡着宝贝疙瘩往你家抬?”大倔子又抬高嗓门,“你俩还要不要个臭脸,日头都照腚啦,还有心思困觉,咱村要出大事啦!”
友生是远近闻名的豆腐匠子,这点手艺是从他太爷那辈传下来的。这营生大多是半夜开始干活儿:先把上等的金灿灿的大豆泡好,随着遮掩着驴蒙儿的驴子吧嗒吧嗒转圈的蹄声响起,磨盘里流淌出白色的乳汁,大铁锅柴火旺红,一股散发出豆花清香的浆子煮熟,先进行过包滤渣,再点上卤水轻轻搅动,然后一瓢一瓢往木模里一层一层均匀泼好,最后经过压制,一次原始而正宗手法制成的大豆腐即告完成。大清早友生去城里吆喝完后,白天睡觉补充体力。日复一日,循环往复。大倔子管这活儿叫“鬼活儿”。
友生和大倔子是一起长大的娃。大倔子为人耿直,屋里婆子身板有些孬,有个游手好闲的儿子。
农村实行生产队那昝,友生给队里做豆腐。在旁人眼里,这是个肉面沾牙的俏活儿,工分又高。有人嫉妒就偷摸往大井里撒把盐,或者扔块炕坯之类的,反正井水里有了这两样东西,你就是有天大本事,也甭想点出豆腐来。大倔子替友生打抱不平。自从跟后来混上村官的二能耐狠狠干上一架后,就再也没出过这狗娘养的事。友生暗地里感激他。后来生产队解体,友生拾起老本行,先是骑个破单车进城里走街串巷,东躲西藏,生怕被城里戴大盖帽的工商们逮住割“尾巴”。再后来政策放开,允许农民进城经商做买卖。一晃20多年下来,友生就凭这正宗地道的大豆腐,赚了个盆满钵满,硬是吆喝出大把票子,翻盖了新房不说,还供出俩大学生。
“刚才你说啥嘞?”友生婆子起身穿衣,一着急忘了背身,不经意间,俩大奶子在胸脯前晃悠。“好觉让你给搅黄了!瞧你血呼拉哧的,说吧,啥大事,是天上掉馅饼,还是地里长金条?”友生婆子说道。
大倔子忙躲开那两道白光,扭头答道:“不是天上掉的,也不是地上长的,是全村男女老少积八辈德修来的天大好事。”大倔子天一句地一句的话,听得友生和婆子如坠云里雾中。
友生婆子语气便软了下来:“我说大兄弟,你就别卖关子啦,快说吧,啥大好事?”
这会儿,大倔子才敢正脸瞅友生婆子,说道:“昨天一大早,放羊的大锁子看见有支勘探队,扛着机器在咱村外的两山之间来回测量了一大天。今早二能耐就可村子地喊:‘全村的老少爷们,都给我听好喽,国家要有大项目落咱头上啦!发财的机会来嘞!’二能耐话里有话,前些年,他捯弄村里荒山荒坡、河滩地啥的,没少捞外块。”
“照这么说,还真是天上掉馅饼,地上长钞票的大好事?”友生婆子自言自语。
友生家是个古村落,在小凌河上梢。因村里赵姓居多,自打有人家开始,这里就被称为赵家沟。随着城市不断外扩,与城区越来越近在咫尺。
赵家沟村顺势而建,房子走向是个大朝阳。村东西两侧为两山夹一沟,小凌河水在村前流水潺潺,背靠北普陀山。这种地理环境常被风水先生们称作是“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一辈子能看上一宗这样的风水,也算是三生有幸祖上有德。
相传古时候,有位高僧经由此地,见此景不禁连声叹道:“此地乃天造地设风水宝地,定出圣贤之人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应验了高僧卦象,赵家沟的确出过一位学识过人者。村里有座古牌楼子,为清代咸丰年间所建。据县志《赵家沟石牌坊》记载:吾县举人赵氏子祥,自幼聪颖过人,通读四书五经。道光四年,伊晋京赴考,喜中探花。后勤勉治学,官至四品。衣锦还乡之时,恰逢咸丰十年春,为感恩列祖列宗,遂遍请四方工匠,选祥瑞之地,采北普陀之石,建石牌坊一座,以召示后人。
此建筑为全石仿木结构,亭阁式斗拱,飞檐翅角,三门四柱,古色古香。在几棵老古槐映衬下,与远处北普陀寺晨钟暮鼓一静一动,遥相呼应,给古村落陡增几分神秘色彩。
勘探队继续勘测。村里人都说他有些“仙气儿”的六诸葛,指派几位老马仔去探听虚实。几位凑上前,像犒赏当年攻打锦州城的解放大军似的,又是递烟,又是倒水,身前身后忙个不停。弄得一位操着外地口音的勘探队员直不好意思:“谢谢大爷们,我们的任务就是测量等高线,勘探岩层厚度,至于这里要建嘛工程,我们确实不晓得。”几位折腾了老半天,也没问出个子午卯酉,只能悻悻而归。
回村里被六诸葛训斥得鼻大眼儿小:“你们几个干啥吃的,干啥行可?就知道成天听花段子走不动道儿!”
六诸葛反唇相讥道:“勘探队那臭小子,明摆着是拿假招子晃你们呢。什么等高线,什么岩层厚度,纯粹扯蛋!”六诸葛正襟危坐,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个密他可保不了,咱这里金苗旺盛,你没发现村口那口老井里,摇出的水有金花子吗?咱这沟里是个大金矿,满清的时候就有人勘探过,看来是国家要开采金矿啦。”六诸葛得意洋洋。
接下来的事情进展,大大超乎六诸葛的预料。连赵家沟上边的四方台,沙后所、董家沟、马口子、郭荒地、田屯等十多个自然村屯,都进驻了勘探队,紧锣密鼓地勘测钻探,战线拉了有十多公里长。
老秋,人们望眼欲穿的消息终于有了定夺:为解决日益紧张的城市供水问题,政府要投资兴建一座大型水库,库容量达4亿多立方米,涉及到13个自然村屯的两万多人整体搬迁,坝址就选在了赵家沟村口的两山夹一沟之间。
赵家沟一片欢腾。
东北农村的老磨坊
不管你信不信,现在的动迁潮,就像河边水车里舀出来的魔水,流淌到哪里,就生出令人惊悚的变故来。
动迁工作组还没进村,就有人在地里开始抢建大棚。说也邪门,二能耐召集一帮小哥们,只一夜工夫,就在自己家地里建成一个三百多平方米的蔬菜大棚。胆大的村民也纷纷效仿,在地里抢栽果树,在房前屋后抢建讹人房。
赵四爷坐不住了,把家族人拢在一起,话语真切掷地有声:“这么大个工程,政府是在为城里的工人兄弟们解决吃水问题,那可是天大的事!咱心眼可都得给我长正喽,咱赵氏子孙不能有一个干伤天害理的事坑国家!”四爷见赵老疙瘩紧往黑处躲,厉声喝道:“你个小王八羔子,往哪躲?你是不是盖讹人房啦?”
老疙瘩在角落里弱弱地:“那二能耐咋盖呢?”
赵四爷痛斥道:“他死,你也死?限你三天扒掉,要不,死后别想进老赵家祖坟。我看哪个不孝子孙,敢干这忤逆之事,敢给老祖宗抹黑!”
赵老疙瘩见赵四爷动了肝火,吓得赶紧表态:“四爷说的对,明天我就拆,明天我就拆。”
抢建风潮大有蔓延之势。政府果断作为,清除违建雷霆行动从午夜开始,一声令下,几台大马力铲车、钩机马达轰鸣响彻夜空。违建大棚一片片垮塌。俩小混混受二能耐暗中唆使想暴力抗法,被眼疾手快的执法人员制服。剩下的混混们被这阵式,吓得做鸟兽状四处逃散。
在赵氏家族中,数赵四爷辈份最高。赵四爷的经历,能拉一大马车的故事:他年轻时,在戏班子里跑过几年龙套,吹打弹唱样样拿手。因年轻时一次对练花枪,不小心被对方刺中裆部,废了男人物件,一辈子没讨女人。
即将砸下块大金疙瘩的赵家沟,天空有些阴绵。赵四爷抱着一把老二胡,蜷缩村当央那棵老槐树的石櫈上,琴弓猛地一抖,那胡琴里便流淌出哀婉的悠扬来。
刘寡妇放羊回来,正赶上曲子高潮,琴声缓慢悲凄,听得刘寡妇直掉泪疙瘩,便上前问道:“赵四爷,您这琴声咋这么悲呀?”
赵四爷抬头,见刘寡妇有颗泪疙瘩滑落,不解地问:“我说大柱子媳妇,我拉我的琴,你咋哭了还?”
刘寡妇呜咽起来:“你的琴声挖心嘞,让我想起你侄儿大柱子来啦。”
赵四爷心一颤,忙劝慰道:“这次补偿款,你也没少得,俩丫头都在城里出阁嫁了人,净剩好日子了,你还愁啥嘞?”
刘寡妇一脸无奈:“事倒是这个事,可你大侄子没那年,正赶上一个闺女上高中,一个考大学,手头紧巴,有块地让我卖了。这次动迁,人家得好几十万呐。”
赵四爷很直白:“我说大柱子媳妇,不是四爷不向着你说话,当初你愿意卖,人家愿意买,那不算人家白得。”见刘寡妇拿衣襟擦眼角,赵四爷又劝慰道:“钱乃身外之物,是你的飞不了,不是你的,想得也得不到,就是这个理儿。你说你成天疯颠颠的,为了孩子也得往宽处想,是不是?”
刘寡妇口里应承,心里却骂着:敢情没摊你身上,净说光亮话!
陈疯子踮踮过来凑热闹。摇头晃脑一副老学究样子:“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天将施与大任,遍地金银横流,财也,罪也。”
村里人听不懂他似是而非的妄语。
刘麻子言道:“老疯子,你叨叨的是哪家子驴唇不对马嘴的话?”二鬼子在一旁帮腔道:“你是让拆迁闹腾的吧?捡着便宜卖着乖。你这城里人高楼大厦不住,到乡下作唬个啥劲儿可?”
陈疯子狡狤一笑:“嘿嘿,咱这是大季小季赶的,萝卜不济长梗上了。你说气人不?”
陈疯子身份较特殊。他不是本村人,拿六诸葛话说,是个游离于城市与乡村的边缘人。陈疯子原是一所中学的历史教师,因在运动中说错了话,被打成坏份子,后来精神失常,成天疯颠颠往外跑。后被平了反。他有个儿子在国外生活。
有一年,陈老太太领着办了病退的陈疯子踏青,见赵家沟山青水秀,风景宜人,陈疯子像中了邪门气儿闹着陈老太,说啥也不肯再回城里。陈老太没了辙,心里萌生个念头。正好遇见赵四爷采药回来,便上前问道:“老人家,这村里有卖房的人家么?”赵四爷上下打量一番,说道:“你还真问巧了,挨着我这户人家是个‘单青’,前些年进了城。这三间老房闲置了多年,快塌了都,这成么?”陈老太连忙说:“成,成。买点水泥和砖,雇个泥瓦匠修缮修缮,能住人就中。”结果与房主一联系,仨瓜俩枣还真的买下了。
老疯子一犯病成天往外跑,老伴鞋沓袜掉在后边撵,赵四爷瞅着也跟着揪心。北普陀山上药材多,赵四爷懂些医道,就常采些熬汤给老疯子喝。时间一长,陈疯子病情逐渐减轻。也许是山里宁静幽深,脱离了城市的喧嚣与凡尘,也许中药汤子歪打正着对了症,后来陈疯子居然痊愈。陈老太常跟人说,多亏了赵四爷,要不,我老头儿早喂山里野狼了。
补偿款发放到位。面对突如其来的财富,赵家沟像过大年似的,空气中弥漫着钱的诱人味道。
大老憨媳妇是个麻将迷。平日里手气不好时,是个点个大炮儿赖帐就跑的主儿。今个却格外爽快,这不,刚点个飘胡对倒,又点个四家清。二狗子忙堵住门,生怕她跑掉。
大老憨媳妇一脸不含糊:“哎,我说狗子兄弟,犯得上吗?小心别把腰扭喽,还得自个花钱瞧。”说着掏出两张大红票。赵老疙瘩逗她:“嫂子,这回出息啦,讲究!”大老憨媳妇堆着笑脸:“原来不是穷么,谁有胭脂往屁股上擦?”她又冲二狗子奚落道:“熊色,你把心搁肚里头,青苗钱就够你赢吐血了,有能耐你在合个天胡,姑奶奶给你双份,中不?”
马老太太家却是另一番景象。白天老太太吩咐儿女把银行里的钱全给我取回来。儿女们不知老娘意为如何,却又不敢抗命。一帮后生们前呼后拥,拿两大皮包把钱取回家。马老太太搂着满坑的钱,生怕它跑了似的,嘴里叨叨:“这下可好啦,咱家有钱啦!活了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多钱,我俩孙子上大学、娶媳妇都不愁啦!”老太太乐呵地淌下一行泪,“你说,你爹要是活到现在该有多好,这老鬼,命短。行啦,我知足啦。”马老太太痛痛快快大嚎了一场。
六诸葛家连房带地得了百万挂零。谁也没料到,他竟突然患了失语症。听说这种病是因为受到强烈刺激而得。这病不耽误吃喝,脸憋通红,就是讲不出话来。六诸葛手在空中比划,嘴里哇啦哇啦的,见人只是一个劲地傻笑。
“唉,人呐,还真说不好,一个聪明透顶的人,让‘孔方兄’堵住了嘴,方圆十里八村的讲笑话高手,最终让别人当成了笑话。”成天听六诸葛讲段子的几位老马仔叹息地说。
刘寡妇终究也没能跨过那道坎,不日,突发脑溢血郁闷而终。
违建风波平息后,大倔子半夜睡不着,找友生唠嗑说:“多亏听了赵四爷的,要不,几万块白瞎了,扔水里都不响。”大倔子感慨道:“你说二能耐瘪犊子玩愣,身为村官也太无法无天啦,分明是变着法儿讹国家钱。”友生挑起一张豆腐皮举到大倔子嘴边:“天下事自有公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让他胡作去吧,早晚有收拾他那一天。”一边的大倔子赶紧把豆腐皮秃噜进肚里,不住地摇头叹息。
友生说:“看得出,你小子有心事瞒着我呢。”大倔子说:“呵,你还神仙了,知道我心里苦衷?”“那咋,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狗肚里装不了二两香油的玩扔。”大倔子耷拉脑袋叹道:“动迁进城是大好事,咱也不怕城里人笑话,你说地没了,房子也没了,下来的补偿款,去了交安置房的,再装修装修,添点家具,所剩无几啦!”
友生就劝他:“那你还想咋的?咱不能混吃等死,得琢磨干点啥。”大倔子有些叽歪:“干啥嘞,咱没念过几天书,又缺资金,是有把力气,是能搬山,还是能背河?”大倔子脑袋耷拉更低。
友生尅他:“瞧把你怂的,年轻时的闯劲让北普陀山上的狼叼去啦?”大倔子哭丧道:“我和你比得起?房子多,豆腐坊算半个商业,补偿款顶我好几倍,净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子不知饿汉饥。”大倔子倔哒哒走了。
大倔子走后,友生心里挺不是滋味,便安排婆子掂对几个菜,又翻出一小坛老酒,招呼大倔子过来㨄两盅。落坐后友生开口言道:“兄弟,昨天,哥说话有点冲你肺管子了,你说咱住了一辈子穷山沟,这回真要进城了,心是不是也得跟着进城?咱还要讨生活呢,是不是?”大倔子觉得友生说的在理又无法反驳,不住地抽闷烟。
友生和大倔子干了一盅,便直入主题:“兄弟,鸡冠山坡上,你爹不是给你留下三间房么?”大倔子没好气地:“是有,打二老过世就扔在那,快塌了都。”友生又问道:“院里有井吗?”“有口老井,我爷那辈儿挖的。赶在了泉眼上,水甜着呐。”大倔子说。友生眼前一亮,正要开口,猴急的大倔子忙拦住他:“咋,你不是鼓叨我开水厂吧?老子可没那底垫儿,你可别出馊主意坑我。”
友生冲大倔子咧嘴一笑:“开水厂?还修水库呢,买艘航母搁里头?你想哪去啦?人哪,这辈子就照自个这盘子支,猴年马月也别干过力之事。那年村里换届,二能耐脑袋削成尖儿往里拱,家族人看不惯,一起哄硬把我抬了出来。俺为啥死活不干这该死的村官?咱没那五把操,咱就适合跟这豆腐包、石磨盘打交道。”友生有些动情:“我和你嫂子商量妥了都,你把老屋好好收拾收拾,开个豆腐坊咋样?”友生观察着大倔子的表情。
俩人对视老半天。这回是大倔子先起的头:“你真的帮我?”大倔子问。“不帮你帮谁?”友生婆子接过话茬说道,“瞧你前两天的熊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寻死上吊呢。这做豆腐的活儿,看起来简单,其实这里边有许多讲究,就说这煮豆浆吧,开几开儿?煮到啥火候?都有门道儿。再说点卤水吧,就更有说道儿了。别怕,嫂子从头到尾都教你。”友生打断婆子的话:“瞧把你能的,胡㨄起来一套一套的。还别说,真是这个理儿。”友生婆子忙把话收拢:“我寻思这不是咱自家兄弟嘛。”“那市场咋开发呀?”大倔子又问。友生告诉他:“做买卖要讲诚信,别干坑人的事。咱这卤水点的,石磨拉的老豆腐还愁卖?我现在吆喝的小区有800多户人家,这就是你的钱匣子、聚宝盆。”
俩人喝光了一坛老酒。友生直打摆子:“这两天我有空,带上你儿子,孩子也算有个营生。这年头只要肯出力不缺心眼儿,能挣钱就是正经事。咱好好核计核计,资金有缺口,我和你嫂子给你兜底。”大倔子重重捶了友生一拳,心想:友生真够爷们,这些年算没白交你。大倔子脸上那点光亮立马灿烂起来。
古石牌坊
大坝一天天长高。
头牌楼子是省级文物,上边给拔了专款。有关部门组织专业队伍将其迁至移民新村。
鞭炮齐鸣中,赵四爷敬香三柱,说道:“赵氏子孙们呐,咱脚下这块风水宝地,如今赶上了整体搬迁的大喜事,都跟我一起给咱老祖宗跪下。”赵四爷老泪纵横:“老祖宗啊,咱赶上好时代啦,咱进城过好日子去喽!”赵氏子孙们跪了一大溜。有人发现老疯子也跪拜其中。
几天后的一大早,老疯子夫妇半路截住了友生,说是进城办件急事,而赵四爷因进山采药没在家,麻烦把一个包裹转交给赵四爷。友生接过包裹心里“画魂儿”,便问:“什么物件这么沉?”老疯子答:“是四爷的几本医书。”友生半信半疑:“那你还不回来了咋?”老疯子说:“看情况吧。”疯子老伴在一边偷偷抹眼泪。
友生晚上去了四爷家。当四爷打开包裹,见是捆扎得结结实实的百元大钞,还有一封字迹工整的信:
赵四爷:
当您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和老伴已坐在飞往北京的飞机上,然后再转机飞往澳洲去了孩子处。未能与您话别,请原谅老弟的冒昧与无理。
这10多年来,能幸运与您为邻,承蒙您的关照与呵护,我才活到了今天。老伴经常唠起您,那年数九寒冬,我又跑丢了,是您和乡亲们举着火把,在悬崖边上找到奄奄一息的我,这大恩大德我何以相报?
赵四爷,我和老伴都有退休金,这次下来的房屋补偿款留给您养老,请您不要推脱,也算是我们对您尽了份孝道。
弟今此一去怕是永别,来生还和您做邻居,还当您兄弟。祝您健康长寿!
老疯子弟绝笔
读完信,赵四爷急得直跺脚:“这可使不得,千万使不得呀,你老疯子大病痊愈,是你的造化,咱良心可盛不下如此厚礼。”赵四爷捶胸顿足,“老疯子呀老疯子,这茫茫人海,你让我这糟老头子,可上哪找你去呀?”
友生伫一旁,也一脸茫然。
友生两天没进城,小区里的老人们心里便没了抓挠。
刘老太太在一边叹息:“人家友生得了补偿款,移民房下来正装修呐。唉,往后吃不着友生豆腐啦。”
老郭头逗扯她:“你都多大了,还吃友生‘豆腐’?”
刘老太太立马回击道:“你个老豁牙子,满嘴露风的东西,这辈子都吃不上四个菜。”
“我说的是用黄豆磨出来的豆腐,不是你想的歪心巴拉的豆腐!”
还是马大爷有老猪腰子,信息也灵便:“别听刘老太太胡诌白咧,人家友生紧赶慢赶帮那天领来叫大倔子的后生建豆腐坊呢。友生不但把手艺传给了他,连做豆腐的全套家伙什都白送他了,说是过两天就开张。”
马大爷话音刚落,众人一片欢呼。
二能耐被纪检部门带走那天,正赶上大倔子豆腐坊开张。政府给盖的移民村也已完工,一排排齐整的座落在市区附近一家老国企后边冲阳的山坡上。村民们选好日子,兴高采烈地乔迁新居。
老村落里空荡荡的,钉子户那几处胡弄人的破房子,被河套风猛烈地撕扯,不几日便轰然坍塌,剩下一片残垣断壁。
山坡上,刘寡妇坟头的那几簇白花,老秋阳里,倒是有些乍眼……
像老天给掐算好似的,大坝竣工那天,一场大雨如期而至,连下了三天三夜。从沟沟岔岔汇聚的洪水,以不可抗拒的洪荒之力,把库区内所有藏污纳垢的地方荡涤了个遍:那些多年残留的蒿草,破败的树枝子、动物腐烂的尸骨、梯田上带着男人汗臭的破鞋裸子,连同附着在山谷峭壁上的鬼魂,全都毫不留情地被冲刷下来,那个生长出苦难与幸福的地方,一夜间平如秋湖。
水还在涨。
(李国军,诗人,作家,编剧。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会员,辽宁省作协会员,锦州评论家协会会员,锦州作协理事。长期笔耕不辍,小说、诗歌、散文、札记等文学作品散见于各大媒体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