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金平

这是一只极普通的雌性田园猫，黄白相间的毛发，两只微绿的眼睛。不到两岁的样子，体重也就五六斤，小巧玲珑。

这又是一只不寻常的猫，聪明、调皮、可爱，善解人意，浑身散发着一种灵性。

因其主人要暂时回老家照顾双亲，所以让我的孩子把它领进了家门。小猫的陪嫁，塞满了一小车。有专门的猫笼、厕所、睡窝、饭盆、水盆，还有一整套的猫砂、铲子、抓板、草钵、爬树绳、绒布老鼠、系列玩具，以及各种各样的罐装与袋装的猫粮，等等。

不知现在城里养只猫像养个孩子那样复杂，所以称之为宠物。早年我在苏北农村时，老母亲养了一只灰猫，别说这些物件没受用过，它见也没见过。白天它随便找个草垛睡觉，晚上靠自己捕捉老鼠当粮食，哪有这么好的生活条件？

猫笼一打开，还没看清啥模样，它滋溜一下就钻进了我家客厅红木家具的下面边不见了踪影。因为陌生的环境，给它带来了不安全感。

一家人吃饭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它，却怎么也找不到，不知它藏到哪个角落里了。孩子说，咱们把猫粮放在它的餐盘里就行，饿了它自然会出来找吃的。

果不其然，下晚的时候，小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觅食了。见到这个小精灵时，我们都很高兴，该怎么称呼它呢？孩子说它原来的名字叫“咪子”，这个称呼好像不够亲切，我们就给它重新取了个名字，叫它“咪咪”。

吃饱喝足之后，小猫开始在家里巡视，从客厅、餐厅、厨房、卧室、厕所到阳台，各个地方都去“视察”一番，哪个角落神秘它就往哪里钻，警惕地睁着一双晶莹剔透的大眼睛，探究那些地方有没有什么天敌对它构成威胁。

这还不算，它又把目光投向了我家里各处摆放的橱柜顶上，想看看那些地方有什么鬼怪没有。于是，它借助椅子、沙发、柜台、电视机，腾地一下就跳上了一个个橱柜顶，搅得到处灰蓬蓬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它没有去自己的专用猫窝，而是睡到我家属身边了。也许它认为新的女主人身上有种母性的温柔，能够给它安全感。家属怕它摔到地上，自己往床边挪挪身子，咪咪就聪明地爬到我们夫妻二人的中间躺下了。

我怕压了它，关灯不久就睁开眼睛看它睡得怎么样，却惊奇地发现它的睡姿与我一模一样，四脚朝天，两只前爪也伸在脑袋后面，太可爱了，我差点笑出了声。

见我起身看它，咪咪以为我想对它干什么，就睁着眼睛盯着我，做好随时逃走的准备。我又躺下后，它也没动。

半夜里，我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看它睡得怎么样。虽然没有一丝光亮，但我发现小猫不在床上了。我坐起来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搜索，可什么也看不到。这小猫去哪里了呢？正疑惑着，突然听到床对面的台式电视机上，传来它轻轻的一声“喵”。原来，它看清了我，知道我在找它，就发出这一声，似乎告诉我说：“我在这儿呢！”但为了不影响我妻子的休息，它发出的声音很温柔很轻。

就在这一刻，我被感动了！这小猫太通人性了，知道我在找它，而且主动及时地给我发出了它的信息，声音的高低也恰到好处。

此刻，它站在那里干什么呢？只听嗦的一声，它借助电视柜，一下子跳到一边最高的衣橱顶上去睡觉了。这个地方，也许就是它白天考察好的。睡到这么高的地方，谁也够不着，它似乎更有安全感了，直到我们起床时它才爬起来。

妻子怕它这个高会摔下来，忙拿来一个小椅子举着想让它跳上去再下来，可它理也不理，唰地跳上电视机，再唰地一下跳到地上，从门缝里溜出去了。

时间一长，我们家的这个小客人与大家的关系越发融洽了。每天早上，它会准时叫大家起床上班。而它叫人的方式，也很特别。

 

这只猫的脖子上，系着孩子买的一个红色丝带“围脖”，上面挂着一个宝葫芦似的小铜铃，为的是知道它的行踪。可平时，它要是不想让主人听到铃声，再怎么走也不会发出响声；它如果要主人知道它在哪里，那铃声就会随时摇响。也许是生物钟的提醒，主人要上班了，它会在门外过道里哗啦啦来回奔跑，以铃声来叫醒主人。

如果主人没叫醒，只要宿舍门开着一条缝，它会用一只前爪爬上门框，用另一只前爪推开门，然后跳到主人的床头，用舌头舔你的脸，似乎在说：“快起来啊，上班要迟到了。”

有个星期六，猫见我家属这天单独睡的卧室门关得死死的推不开，它就一直盘腿坐在门外等候。我从自己的卧室起床后发现这一幕就走过去：“咪咪，是不是妈妈没开门？”它转过头来仰视着我，像个小孩子一样可怜巴巴地从嘴里吐出一个字音“妈——”我给它打开了那扇门，此时，家属正利用周末时光躲在里面睡懒觉。门一被我推开，小猫就跳到她床头，陪她一起躺下了。

我夜里睡觉时卧室门一般也是关着的，平日里当我起床开门时，咪咪总是站在门外，抬头对着我轻轻一声“喵”，好像是说：“你早啊!”然后，它哧溜一下就沿着过道奔向客厅旁的廊柱树上去玩耍了。

久而久之，我们都把咪咪当做一个家庭里最亲切的成员了。我将它称为我们家的“二宝”，让它叫我老婆“妈”。所有家人，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咪咪在哪里；下班后，第一个想见的“人”，也是咪咪；睡觉前，大家都要去看它最后一眼才放心。妻子回家的时候，哪怕它正玩得很开心，但凭着其超敏锐的听觉，只要听着楼梯的脚步声，它马上就冲到门口蹲下，双眼定着门把手。当妻子一进门时，她立即在地上打滚，表示欢迎和高兴。

在我们家里，咪咪似乎对我妻子最好。得空的时候，妻子会与猫聊天。它躺在妻子的面前，竖着一双灵巧的耳朵，听着对它说着一堆肉麻赞美话，如“你好乖啊！”“咪咪好聪明啊！”“咪咪真可爱！”“我好喜欢你！”等等。同时，妻子会拿着一把梳子，边说边给小喵咪梳理身上的毛发。小猫咪一副很受用的样子，温柔地趴在桌子上，一边喵喵回应着妻子的赞美。我们一家人似乎都把平时不会对任何人讲的最肉麻的情话，都说给小猫咪听了。

看着小猫咪对妻子特别好，我和孩子就有些“妒忌”。分析原因，除了老婆每天不管多忙都会一如既往当好小喵咪忠诚的铲屎官之外，与她上班之前都要喂猫粮有关。一到每天早上妻子打开猫专用的鱼罐头之际，也是小猫最兴奋的时候，在妻子腿上蹭来蹭去，高兴得嘴里还喵喵叫。

一天早上，老婆惊喜地叫我：“哎哎，咪咪会叫我妈了！”我说你尽瞎说。前几天，老婆和它玩爬树游戏时告诉我，说小猫会说“好玩儿”啦，我也没有相信。当我走过去对老婆说，你再让它叫着试试。于是，妻子端着猫食盘说：“咪咪，叫妈。”咪咪随即就从嘴里蹦出一个声音“妈——”哇，真的呀！

不过，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只要妻子拿好吃的出来，它才叫“妈”。于是我说，今后我来喂猫吧，我也会让它叫我“妈”。第二天，我就夺回了妻子喂猫的权力。待妻子上班后，我来喂猫。

我们家的猫食分两种，一种是干的，一种是湿的。而湿的猫食又分为袋装的和罐装的。猫最喜欢吃的就是这种猫罐头，盒子上有小鱼的图案，食物有一种特殊的香味，你还没打开时，猫就奔过来了。或者你躲在厨房悄悄打开罐头时，咪咪不知什么时候就蹲在厨房门外面等候了。等你一打开门，猫就兴奋地围着你转来转去，嘴里不停地叫着。

当我那天早晨从网购过来的一个大包装盒里挑出一个鱼罐头时，咪咪就冲过来了，我举在手里逗它玩，教它：“叫我妈！叫妈！”它真的就叫“妈”了，而且叫了好几次，这太令人惊呀和惊奇了。真是有奶的便是娘啊！人是这样，动物也是这样。

第二天如法炮制，还让它叫我这个大男人“妈”，它又叫了。我打开手机录音键将其录下了，等家属回来放给她听，证实猫也是可以叫我“妈”的。

 

 

咪咪总体说来是很温顺的，但也有发火的时候。一天早上，我吃完早饭后要出去了，就去找猫告别。往常，这个时候去见它，它一般会跳在一个柜子上或窗台上，把头伸过来，示意我吧脑袋伸过去，它要在我鼻子上亲一下，甚至用舌头舔一舔。可这天他蹲在一个柜子上，丝毫不理我，两只眼睛睁得滴溜溜圆，紧盯着客厅外阳台栏杆上停着的一只鸽子，可能是我的到来，惊飞了那只鸽子，它怒气冲冲跳下地面后，又跳上窗户的阳台，不再理我，躲到白色的纱窗后面。我伸手去拉那纱窗时，它伸出爪子就从我手上一抓，其尖利的指甲穿过纱网都挂在那里拔不下来了，我用晾衣服的工具才把它的爪子放下来。

回头一看我的手上，留下它爪子的两道红红的血痕。我赶紧到水龙头下面用水和肥皂冲洗了一下，算是消了毒。然后，我再去找它，给它看那两道血印，对它生气地说：“看看你干的好事，看看！”猫好像知道自己错了，瞄了我一眼，蹲在阳台上一动不动。这一天，我没理它。它在我跟前晃了几晃，也没有像过去那样亲上来。

老婆下班后，我告诉了此事。她带着我来到猫的跟前说：“谁叫你抓人了？！你看看把人家的手抓的。”说着，老婆把我那只负伤的手拉到猫的眼前晃了晃：“你说怎么办吧？”我对猫说：“写检查吧，就3页纸。要不，就不喜欢你了！”说着，我自己都笑了。

当晚7点，我坐在客厅的长椅上看电视新闻。不一会，猫突然跳过来，越过一个小茶几，用一只前爪搭在我胳膊上，用嘴对准我手上的那两道伤痕轻吻了一下。那一刻，我愣住了！这分明是小猫来陪不是了。如果是一个人，能做到这样吗？

感动之余，我马上安慰它说：“好了，我原谅你了。宝贝，没关系啊！”猫仿佛听懂了一样，一下子蹦跶到茶几底下去了。这就算和解了。

此事使我感到，再温顺的猫也是有脾气的。

每天晚上看完电视新闻这段时间，是猫一天当中最快乐的时光。全家人都在一起，又吃好了晚饭，猫开始在屋子里表演技能，爬椅背，跳柜顶，钻抽屉，爬树干。这“树干”就是在一根客厅的廊柱上，绑上一圈圈的松紧绳。咪咪常常要拽我陪它一起爬树，看它怎么嗦地一下子跳上去，用爪子勾住那些绳索停留在空中，再一下子蹦下来。一次次冲击跳跃，一次次跳下。在大家的鼓励下，完成它的表演。

有时，它还很任性。我们家客厅有个大阳台，只一扇小门联通着。平时没人去，只有晒大件衣物被子之类时，家属才会打开。一天，她晒被子时，小猫从门缝里钻出去了。好像尝到什么甜头，它从此每天都要出去溜达几回。家属不给它开门，它就跑到书房来找我，叫着要我跟它走。它噔噔噔就跑到那扇小门前，爬上两只前爪，眼睛盯着门把手，再回过头看着我一声“喵”叫，明明白白地说：“你给我开门！”

通常情况下，我会给它开门。看它在阳台上兴高采烈地看着一只只灰喜鹊或一只只鸽子，在春天的花丛中飞来飞去，深情专注。有阳光照耀，有室外新鲜的空气。但有时逗它，任它怎么叫唤，我就是不开门，并装着拔腿就要走的样子。这时，它会迅疾地冲过来，四只爪子抱住我的大腿不让走，并用嘴装着要咬人的样子，但它的度把握得很好，牙齿有时虽可能咬穿裤腿，但不会伤到里面的皮肉。或者，它会趁你从茶几边走过时，从里面伸出一条腿来绊住你的一条腿，作为报复。

通常情况下，我会满足它的要求。它在外面玩够了，会自己开门进屋，然后到我书房来通知我。先是一连串的铃声，如果我不回应，它就会走到我的书桌旁，对我一声“喵”，似乎告诉说：“我回来了。”然后，我去关门。它翘着尾巴在前面领路，但只跑到客厅旁就不会再走了，这就是告诉你，它不出去了。

初春，到了猫脱毛的时候，家里到处都有猫身上掉下来的毛。猫是很爱干净的，一到这个时候，它也格外忙碌，不停地用嘴上上下下、前前后后舔毛，然后吞下去。

一天早上，家属起来发现走廊中间和客厅最明显的地方，有猫拉的粪便，一堆堆的，有稀的，有干的。这是怎么回事？家属大声训斥这只猫：“怎么不会上厕所啦？！”但据我的经验，这只很爱干净的猫不会把粪便随便拉在那么明显的地方，可能是它吐的。家属招呼我说，你来看看，就是拉的粪便。我一看，那些干了的一条条儿的真的很像拉的粪便。孩子马上上网查资料，说这是猫毛引起的呕吐，不会是粪便。可家属还是训了小猫。

也许咪咪感到很委屈，早早跳到一个柜子上，待我走过去，伸长细细的脖子对着我“喵喵”叫，分明就是：“妈妈说我乱拉便便，那不是的，就是吐的。我吐在这里，就是为了让你们看见，可妈妈还是训我，我好委屈啊！”我马上安慰小猫说：“我知道了。这是咱们咪咪吐的，不是拉的。”

当天晚上，咪咪在我正看电视的时候，就在电视机前的过道上，喔喔几声，吐出一堆白乎乎的食物，我是看着它吐的，立即对我家属说，早上你看到的猫的“粪便”，就是它吐的，不要责怪它了。也许它肚子里因为吸进去很多猫毛，正难受呢！

很快，我孩子就从网上给猫购买到专用的化毛膏，拌到食物里让它吃下去，就不再吐了。

每天夜里十来点的时候，猫就准时躺到它的窝里睡觉了。半夜，它会起来吃一点食物。见我书房里灯亮着，就会过来陪我坐一会儿。并对我轻轻叫一声“喵”，似乎是说：“夜都那么深了，你怎么还不睡觉呢？”我就对它说：“咪咪真乖，你先去睡啊！”于是，它回过头看我一眼，就迈着四方步走出书房，回到它的窝里去了。

与小猫相处的时间越长，越发觉得它是那么的聪明、可爱，善解人意。除了不会说人话，其他一切都与我们人类相似。而且，它有许多方面，人类都不及它。难怪，有那么多人喜欢养猫，将其作为宠物。

虽然我对咪咪很好，但它从不让我用手碰它和抱它，只准我家属和女儿抱。我开玩笑说，它是一只女猫，也许知道男女授受不清，不让任何男士碰它，以保持它的“圣洁”。

一转眼，3个月就过去了。初夏时节，猫的主人回北京了。咪咪，就要回到它原来的主人身边了，我们一家人心里真有些恋恋不舍了。那天上午，我对小猫说，你下午就要回家了，中午好好休息啊。但是，这天中午，它没有休息。我躺在床上，只听到家里的柜子呼呼啦啦响个不停，我猜想是咪咪在翻箱倒柜地玩耍。

下午一起床，我就见到卧室过道中间最亮堂的地方，有个红色物件，捡起来一看，是一把系上红丝带的钥匙，好像不是我们家的。钥匙旁边，是猫平时最喜欢玩的一毛的金属币。看来，它是要在离开这里之前，把它认为最重要的东西搬出来交给我了。待晚上孩子回来我才知道，那把钥匙是她单位新房大门上的，不知这只猫从哪里找来的，感觉好惊奇。

离开我家的时候，咪咪被关进了那只来时蹲的漂亮猫笼里。但它的两只眼睛在猫笼的空白处盯着我喵喵叫，我把头贴近它的脸，亲了一下，再不忍心看它了，向坐上车厢的咪咪挥挥手，说再见了。

可自从咪咪走了之后，我的眼前总晃动着它的影子，失魂落魄一样。

                                                     

 

转自《三角洲》2024年7月（下）

 

 

 

（朱金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名军旅作家。长江韬奋奖获得者、中国摄影金像奖获得者、冰心散文奖获得者。现任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