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文学的选材与剪裁
纪实文学创作的第一步,与所有文艺创作一样,是选材。
选什么“材”呢?就是生活素材。“素材”是指未进入作品的原材料,一当进入作品中,经过作家的加工改造后,就称作“题材”。这是就具体作品而言,如果更开阔地看,这只是狭义的题材。著名美学家蔡仪指出:“所谓题材有时也作广义的理解,如说《长恨歌》和《长生殿》写的是同一题材,这题材是指所根据的根本相同的故事。又如说《三里湾》和《创业史》写的都是农村题材,这题材是指有关的社会生活方面。”(《蔡仪文集》,第八卷。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年版,第226页。)蔡仪先生这个辨析太重要了,特别在我们这个高度重视题材的国度。稍后我们会对此细加说明。
在选材之前,应该还有一个“创作准备”阶段,包括积累生活、提高认识、学习前辈、拟写大纲等等。茅盾先生为此专门著有《创作的准备》一书,谈的很详尽,也十分精辟。此处就不赘述了。
美学家蔡仪对题材问题见解独到
1、主动选材与按要求选材
大部分创作,是作家自主选择的。埃德加•斯诺不辞千辛万苦,辗转抵达陕北抗日根据地,写下了不朽著作《红星照耀中国》;方志敏身陷囹圄,随时可能为国捐躯,依然坚持写就了感人至深的《可爱的中国》。这些纪实名作的选材,都是作者在一腔激情的驱使下主动进行的,哪怕面对重重阻遏,他们依然坚持不渝。这也是纪实文学创作的一条优良传统。
但不少情况下,是应有关人士或有关部门而作的。柯岩写《船长》的缘由,就很有代表性。1979年夏,刚在报告文学方面崭露头角的柯岩,接到《人民文学》编辑部的委托,去采写“汉川号”船长贝汉廷。柯岩对贝汉廷的情况几乎不了解,于是马上推辞。但编辑部显然了解柯岩的创作取向,故坚持约稿,并送来了有关材料。果然,柯岩兴致来了,而且在采写的过程中与船长达成了默契。很快,柯岩就完成了她报告文学方面的名作《船长》,并广受好评。许多专业作家都有过与柯岩类似的经历。
现代社会分工日细,专业作家固然受限,就是业余作家的生活经验也有限。所以,接受有关方面的要求进行创作,往往成为一种常态。
对于按要求选材,一些纪实作家存有偏见。其实古代的诗人、画家等,经常就是按要求创作的,选材往往都是规定了的。但司马相如应陈阿娇之邀而作的《长门赋》、雅克•路易•大卫受拿破仑委托所绘的《拿破仑一世加冕大典》等,同样是彪炳史册的杰作。
关键是应把这外在的“要求”,转化为自身的“追求”,就不会别扭和隔膜了。这一点,我们稍后再详论。
赵树理实现了农村题材的突破
2、影响选材的各种因素
选什么不选什么,多选这些少选那些,都是有原由的。有主观方面的兴趣,也有客观方面的需求。
(1)作者的兴奋点与关注点
从前有一种主张:“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听着好像对,深入一想,则要打个问号。熟悉的不一定适合创作,曾经熟悉的可能“掏空”了,遇到有关方面要求和委托的,则更谈不上熟悉。所以,我们提出“兴奋点与关注点”。
事实上也是如此。如果作者对某些人(如柯岩对精明能干的强者)、某些事(如赵树理对农村变革)密切关注,并始终保持浓厚的兴趣,那么就是那些他们并不认识的人、并不了解的事,他们也会满腔热情地去观察、去体验,然后写出“并不见外”的作品来。
当然,即使是不熟悉的,作家也要努力去熟悉,并与自己熟悉的结合起来,这样才能得心应手。
(2)作者的生活积累、思想见识和处理能力
个人的生活再丰富,总是有限的,其储备也总有枯竭的时候,所以要不断深入生活。而思想见识,不仅受限,还经常赶不上时代发展,同样需要不断更新。至于处理能力,原来得心应手的,面对新的生活、新的素材,往往会捉襟见肘,照样要不断增进。
农村题材创作,在赵树理的努力下,获得了巨大突破。但赵树理也曾坦承到:“我从前没有写过农业生产,自他们这次试验(指中共第一个地委会长治专区的合作社)取得肯定的成绩后,我便想写农业生产了。但是我在这次试验中仅仅参加了建社前的一段,在脑子里形成不了一个完整的社会生活面貌,只好等更多参加一些实际生活再动手。于是第二年便仍到一个原来试验的老社里去参加他们的生产、分配、并社、扩社等工作。1953年冬天才开始动笔写(《三里湾》)”。(《作家谈创作》,上册。花城出版社1981年版,第499页。)连赵树理这样的农村文学大师都注重不断补充生活经验,并在实践中努力提高思想意识,我们还不得付出更多的努力啊?
(3)社会舆情
社会舆情体现了一个时期社会心理及趋势,并折射了深层的民族文化精神。社会舆情,在一定意义上,就是以前常说的“时代氛围”;但与所谓“时尚”还是有所不同。“时尚”往往如阵风,社会舆情则相对稳定和持续。生活、创作于其中的作家艺术家,自觉不自觉地都会受到其感染。
徐怀中曾深有感触地说:“五十年代初,写作军事题材的小说比较多,似乎大家也没有感到有什么特别的难处。现在写作军事题材小说,觉得很难,很苦。我想,主要原因是今天的读者和过去大大不同了。”(同上,第97页。)原因当然有很多,但徐怀中这里却道出了,社会舆情对于作家群体“选材”的深远影响。
改革开放以来,“伤痕文学”“改革文学”“寻根文学”“新写实”“城市文学”“南方文学”……等浪潮一浪接一浪,无非就是社会舆情这只“无形的手”在“操纵”。
认识并理解这些因素,纪实作家就可以自觉地、主动地适应社会变化,把握时代脉搏。
3、主流意识形态要求
主流意识形态也属于社会舆情的一个方面,但却是占统治地位、起支配作用的方面,因此常常直接主宰文艺导向。上述社会舆情是“无形的手”,主流意识形态则常常是“有形的手”。所以,我们拿出来特别讨论。
还在建国前1949年7月的第一次文代会上,周扬作了《新的人民的文艺》的报告,这是一个具有导向性的报告。报告首先谈的就是题材,周扬对《中国人民文艺丛书》选入的177 篇作品的题材,不厌其烦地作了一个细致统计:写抗日战争、人民解放战争(包括群众的各种形式的对敌斗争)与人民军队(军队作风、军民关系等)的,共101篇;写农村土地斗争及其他各种反封建斗争(包括减租、复仇清算、土地革命,以及反对封建迷信、文盲、不卫生、婚姻不自由等)的,共41 篇;写工业农业生产的,共16篇;写历史题材(主要是陕北土地革命时期故事)的,共7 篇;其它(如写干部作风等),共12篇。注意:周扬此处所指的题材,都是从广义上理解的。自此以后,题材问题一直是文艺界的一个重要问题,也是国家文艺政策调整的一个重要内容。
到1961年,《文艺报》第3期还专门发表了由主编张光年撰写的专论《题材问题》,第6、7期又开辟了《题材问题讨论》专栏,先后发表了周立波等人的文章,由此引发了文艺界关于题材问题的讨论。在当时的全国省以上的报刊上,有96 篇关于题材问题的文章发表,好几个省的报刊上都开辟了讨论专栏。
题材问题与人物问题紧密相连,甚至可以说是一个问题的两面。写什么样的人、什么阶级的人物,必然联系到写什么样的生活(题材)。当毛泽东在《讲话》中明确指出文艺要为工农兵服务后,写工农兵的生活便成为文艺创作的核心题材,并一直在当代文学/文艺学占据主导地位,只是随着国家政治形势的变化而有不同程度的调整。
“题材决定论”及“题材差别论”,曾在当代文艺理论中占据重要地位,并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创作实践中题材的单一和狭窄,严重限制了文艺创作的空间,阻碍了文艺事业的繁荣和发展,引起了作家和批评家的普遍不满。钟惦棐在其著名的《电影的锣鼓》中,就这么讥刺道:“领导电影创作最简便的方式,便是作计划、发指示、作决定和开会,而作计划最简便的方式又无过于规定题材比例:工业,十个;农业,十五个,以及如此等等。”(钟惦棐:《电影的锣鼓》。载《文艺报》1956年第23期。)这与计划经济时代规定玉米多少顷、水稻多少亩,有什么两样?
这种荒唐现象时隐时现,直到改革开放之后才完全终止。但不是说,有关方面不把题材问题当回事了,一直就是重点。所以,重大革命历史题材创作,永远优先于其他题材的创作。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发掘了题材独特价值
4、选材的标准
无论主动,还是被要求,选材都有一定的尺度或标准。这就是“意义”与“价值”。往深里说,又可提出社会、历史、人生、文化、审美等坐标。
对于“意义”与“价值”,不能狭隘地看待。千万不能以为只有重大事件、重要人物等,才具有“意义”与“价值”。诚然,这些是很有意义与价值的,但日常生活和普通事业,如果深入开掘,也能找到其重要价值。
前苏联卫国战争对于作家而言,是一座题材富矿,许多作家发掘了其社会意义和历史价值。战争期间,瓦西里耶夫曾当过一群刚穿上军装的女兵的教官。她们的青春焕发让他欣慰,她们的顽皮嬉闹让他苦恼,她们的英勇献身让他景仰。成为作家后,他一直想写出这群女兵的风采,却苦于把握不到这个题材的准确价值。二十余年过去,他从一位年轻的准尉都变成中年作家了,却还在苦苦求索。直到有一天读到《消息报》的一篇报道,一道闪电掠过脑际:普通士兵对保卫祖国的崇高使命感和责任心,是人性中最闪光的优秀品德。由于他展现了这段历史的人性价值,从而使《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在众多卫国战争作品中脱颖而出,并久久激起苏俄之外世界各国所有爱好和平人们的心灵共鸣。
纵观约3000年来的作者创作,经常纠结于英雄与凡人、大事与小事、历史与现实、外在与内心等的选择,其间常有起伏。这说到底,是反映了“意义取向”与“价值判断”的分野。
并不是抓到好题材,一部作品就必然获得成功。有些题材看起来并不那么重大的作品,由于作家开拓得深照样成功。因此,作家要善于超越题材的再现性,追求题材的表现力,即揭示出题材表面意义之外的深层意蕴,使作品获得超越时空的象征性。这样一来,即使是同一题材,在真正的艺术创作中也永远不会重复或“撞车”。崔莺莺的故事,从广义上说,是同一题材;但王实甫的《西厢记》绝不与元稹的《莺莺传》混同,虽然前者本于后者,但思想境界和艺术成就却远远高出了后者。
因此,对于作家来说,要跳出题材的大与小、重要与非重要之争,把精力真正放到对题材的内蕴开掘、审美升华和艺术转化上。
5、所有素材,要经过作家心灵之炉的冶炼
不管是亲历的事件,还是采访来的故事,都只是“素材”。一定要内化于心,经过作家自己感情的浸染,才能转化为“题材”,才能成为感人的艺术形象,以心换心,以情动人。
散文家紫风(秦牧夫人)去井冈山之前,并未打算写一篇相关散文。在她写之前,也已经有不少名家写过。她初到井冈山,对一切都十分陌生。但是,三湾改编广场、砻市会师老桥、茨坪万家灯火……一次次点燃了她内心的激情。这种熊熊燃烧的激情,促使她不得不拿起笔来,写下了感人至深的《巍巍井冈山》。
作家的心灵确实是一个神奇的“熔炉”!
不过,这个“熔炉”并不只有澎湃的激情,还有开阔的眼界、细腻的感觉、睿智的见识等等。所有素材也要经过它们的检视和冶炼。
杨益言回顾《红岩》的创作时,对此深有体会。他和罗广斌都曾被关进渣滓洞,对狱中斗争感同身受,因此很快写出了纪实回忆《在烈火中永生》,引起强烈反响。团中央负责人要求他们,把这一题材写成长篇小说。他们写出初稿《禁锢的世界》征求意见,一位老作家善意提醒:“好像还是坐在渣滓洞集中营里写的”,一语道破天机。杨益言等恍然大悟,却依然不知如何“突围”。于是,他们反复学习、查档、调研、座谈,甚至提审一批在押的特务。经过这一番咀嚼、消化、提升,他们终于写出了一部慷慨激昂而又回肠荡气的长篇小说《红岩》,在全世界“监狱文学”中亦独树一帜。
前辈们这些宝贵的经验,很值得当今纪实作家反复体会和认真吸取。
《烈火中永生》让题材熔炼成“钢”
6、只有经过剪裁后的素材,才能成为有效的题材
一般说来,收集到的素材,往往多于可资创作的题材。这就需要作家对素材予以裁剪,裁剪也是一种“选材”。我们看裁缝如何处理布料,就可领悟作家应该如何处理素材。
赵树理以自己的方式提出了“粗细问题”:“究竟什么地方应粗、什么地方应细呢?我以为在故事进展方面,直接与主题有关的应细,仅仅起补充或连接作用的不妨粗一点;在景物和人物的描写中,除和以上相同外,凡是直接的读者层最熟悉的,可以不必细写(只要提及几点特殊的东西,读者就用他们的回忆把未写到的给补充起来了),而他们较生疏的,就需多写一点。我一向是这样做的”。(同前,第506页。)确实是很有指导性的经验之谈,令人茅塞顿开!
所谓的“粗细”,其实就是剪裁。凡是该“粗”的地方,就应毫不吝惜的裁剪掉,如此,作品才能既简洁又连贯。不少纪实作家舍不得好不容易收集来的素材,恨不得面面俱到,结果枝蔓丛生、芜杂繁琐,反而将主旨给掩隐了,可谓得不偿失。
并不总是可以一锤定音,而是要常常随时修订、调整。曹雪芹著《红楼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前后修改了七次;巴尔扎克的许多作品,也是反复增删……正是通过不断的修订,才使作品达到了作者的满意度和读者的期望值。
讨论具体创作问题,理论家的身份常常比较尴尬,其意见也往往得不到应有的重视。哪我为什么依然知其难为而为之呢?
我想到品酒师与裁判员。他们不一定擅长酿酒,或踢球,但因他们熟悉规则,了解历史,眼界开阔,目光犀利,所以他们能够站的比酿酒师或运动员更高、更远,也就能切中肯綮。
理论家还常把作家自以为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比如这次讨论的题材问题,让许多作家厌烦。对此要两方面看。有的空头理论家拿着一堆大帽子唬人,却言不及义,确实应敬而远之;有的切实而又有感悟的理论家,好像是复杂化了,其实是把问题精细化了,其意见是值得听取的。
所以,我相信,有见识的纪实作家和艺术家,是愿意拿我的意见当参考的;应当说,也一定会有所裨益的。
(待 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