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说 ★
深深的矿井
作者:王豫湘
二十岁的王小乃长得清秀白晰,那脸像拍卖行仅能拍出千元价的廉价青花瓷,釉里透出糯白。另外,身材也单薄,如葱似蒿,很不男人。他是他们这帮青工中体力最不济的,但却是文化最高的——他上过地区技校——是他们当中唯一上过技校的。
王小乃刚结婚才三月,老婆就到了临产期,肚子是那个大呀,大到了足以撑破最大号的矿裤——那是他婚前给弄的。当王小乃找了根捆螃蟹用的那种白花绳当腰带帮老婆系上裤腰时,老婆闪着青丝光的肚皮触碰到他的鼻子尖时,王小乃心疼痒痒地腿一软就跪下了,他像搂西瓜一样搂着那肚子,小孩第一次吃牛奶冰淇淋似地那样用舌尖在上面轻轻地舔了一个圈,完了抬起头看着老婆,并从那双浅平的眼睛里流出两滴泪来。他说:“这个世界再没有什么比这嫩肉皮包包里包着的那个生命更宝贵的了!”老婆羞答答中“扑喇”地从嘴唇边呲出来一溜口水,那口水正好滴在他鼻子梁上。
王小乃起来的时候已经不再想着老婆的肚皮了,而是由此立即想到了它,于是跑去厨房抓了一把米揣进兜里出门上班去了。
他是煤矿的掘进工,长年在井下作业。大概也就一个多月前吧,在他身上发生过一件极为有趣的事,那就是他在井下养了一窝老鼠。那是一个灰色的日子,矿井下的井灯一个个都在往外冒出一圈圈黄丝,他挂在井下废缆线上的一个帆布工作袋里出现了一只老鼠——一只怀了孕的老鼠。老鼠圆溜溜的尖鼻子从袋子底的一个破洞里嗅出来时,王小乃发现了它。掀开袋盖,那老鼠便爬上来趴在袋口,拿眼睛望着他,那凸显出来的黑珠子般的眼睛上滚动着浪一样的泪花,它的希望、它的诉求、它的祈祷,那一刻全告诉了同样有着怀孕妻子的王小乃。他收养下了它,取名“豆豆”。至此,每次班中餐后,他都要抓一把饭放入袋中,帆布工作袋成了它的家。转战工作面,工地在哪,带它到哪。
因地处龙王岭山脉之下,于是这条巷道取名为“龙须巷”。王小乃转战来到这个工作面时,那只老鼠刚生完小鼠。“你应该帮它们找一个窝才行,帆布袋里会把它们闷死的,”队长“红面朵”于是对王小乃说。这便有了这个铁箱,把铁箱放在避险用的猫眼洞内并垫了些细布后,当王小乃捧着那六只小拇指大小肉嫩嫩红嘟嘟的小老鼠们放入箱子里时,从掌心传递过来小鼠身体的颤抖与温暖,让王小乃感动得哭了。“妈妈生前曾对我说过,我生岀来时,就一砣细皮嫩肉,‘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妈妈当时的心情。”王小乃擦了一把眼泪,用那张黑脸望着队长说道——王小乃的妈妈在他上初中的那年去世的。
“龙须巷”深入耒水河床下,井道幽黑而深远,是个45度角的斜井,已掘至地下八百米。边釆边掘进至最后阶段时,小老鼠身上已长出了细毫如针的毛,个个活蹦乱跳,小嘴嘟嘟的让人想亲吻。王小乃每天都要用指肚摸摸它们,小老鼠们见他就如同见到了父亲,顿时活蹦乱跳了起来,而鼠妈妈每天盼望他也像是妻子等丈夫一般的,望眼欲穿。为了体现责任,王小乃隔空亲吻了一下鼠妈妈那张摇摇探探的嘴——那是一片鼠妈妈献给上帝的唇!
“人畜同理!”他感到叹道。
“光壁滩上拉二胡——扯蛋!”工友们嘲笑他。
“爱出者爱返!”他又是一声感叹。
“三根骨头四根筋——无毒不丈夫!”工友们喝叱他。
“世界一体啊!”他扯开嗓子朝着深井一声长嚎,算是对工友们的不屑和对万物的强势告诫。
今天的王小乃心里面塞着的全是老婆的肚子和那窝老鼠。工休时大家都东躺西歪的原地休息,而他却没丝毫睡意。他站在两盏防爆井灯中间的轨道上,往上看,那灯火像夜空的萤火虫,摇摇曳曳中不知何往;往下看,那灯又像一丝坠落的星光,并一直在坠,似乎总也没有触底的时候,黑色的世界似乎比光明的世界还要无边无际。
“一个人真的好渺小,在如此深的地下和如此黑的世界里,我们渺小到了既看不见又摸不着,好像不存在。”他站在那嘀哩咕噜自言自语道,“也怪,却会生出一种东西既看得见又摸得着,而且像铁箍一样箍着全身,时时刻刻痒痒的,你们说是什么?”他转头看着那工友们。
“莫不你老婆的大肚子又在你脑壳里打转转了?”有工友羡慕和外加二两醋意地说,并向他扔去一块淫荡的煤矸石。
“对,那就是爱!”他坚定地说道。众人惊为天人。
没有联通的巷道叫“盲巷”,风不能流通,作业区全靠强行送风,于是那风便像极了河谷里的雾,一片一片地甩将过来。时至中班工间休息,早班已放过炮,第二批炮眼等待填充炸药,人都在昏昏沉沉中,只觉得井道内紫色的光点在旋转,扭曲中貌似能看见有类似鱼网的幕纱垂落下来,宛如一滴墨汁滴在水面上融化散开般,灰尘连成线在墨染中上下游弋,余热中的风钻焦油味停在空中,而工友们相互散发出来的汗臭挤满了一巷子,黏黏糊糊像给人贴了一层湿膜。有几管炮眼还在往外冒尘烟,一切都给人一种不好的兆象,像暴雨前低闷的天空。
第一个发现老鼠钻出铁箱子的是王小乃,而且不单只老鼠妈妈一个,它身后还跟着结队而行的一个个小鼠们,它们向着井口的方向向上前行。王小乃好生奇怪,正待蹲下去阻止它们时,老鼠妈妈却停下来回头看看他,再往前,再回头。同样的动作一连做了三遍,不像是在告别。当王小乃将老鼠妈妈捧在手心上时,他又看到了当初第一眼发现它时,它望着他时的那种目光。但这次,多了些怜悯与祈祷。“祈祷?”怎么会是祈祷?又怎么会有“怜悯”?难道我们如此强大的人类还需要你小小的老鼠来怜悯吗?!王小乃想到,于是不屑地在心里一笑,然后挥挥手,说道:“我知道你惦记着你们的世界,不要太多情,带着你的孩子们想走就走吧。”
鼠妈妈似乎不是那意思,它眼睛一亮堂,亮堂里闪过的是一抺慌乱。王小乃捕捉到了这一慌乱,但是他还是在不明就里中用指肚摩挲着鼠妈妈的头,哼出一句:“我会想你的!”鼠妈妈一急,遂用鼻子嗅了嗅王小乃的裤角,见王小乃仍是一脸茫然,就又露出俩龅牙嘶咬着拖了拖。“走你的就是了,爱上哪上哪,这是你的权力!”于是王小乃对鼠妈妈说,这回下重力拍了一下它的头,心里却想,这老鼠怎么也婆婆妈妈的。其实他心里根本就不舍得它们走。他是一个爱流泪的人,他怕自己流泪。
鼠妈妈走了,带着孩子们,眼神带着不舍,更多的是不安。在最后即将离开他的视线的时候,目昏中他发现鼠妈妈竟然在朝着自己跪下——这可能是瞎扯,但王小乃是这样感觉的,这种感觉不可能凭空生出。井下的伤感从来就是直接的,老鼠也不例外!老鼠走后,王小乃脑海里便一次一次地浮现出鼠妈妈回头一顾以及鼠崽崽们恐惧落单的情景。情景反来复去的上映,突然间让他发现横竖有哪不对。吃喝不愁、行走不便,它们突然地就怎么要离开呢?而且是举家一起?它的眼神怎么会对人类产生怜悯?在王小乃看来,老鼠都是胆小的,目光都是可怜的。再看着井道,45度角笔直向上的巷子里,光线居然重度扭曲成了团状,像撕裂的云朵。
“班长,就在刚才,豆豆走了。”他对拿着军用水壶在喝水的“红面朵”说,老鼠一家的行为让他忽的产生出一种不祥感,但没敢言出。见班长皱起眉头作思考状,于是又说道:“它带的是一家,且回头看了我好几眼,样子既急匆又好可怜,这是为什么?”
只用了不到三秒钟的时间,干了几十年井下工的老班长“红面朵”便“嘣”的一下子从地上飞快地弹了起来,头灯就直接照射在了前方煤壁上最后一排即将完成的炮眼上。那排炮眼像十管重机枪口,呈烟熏色,其中有一管正在向外流淌出锈红色的岩液,像冷透了的死血。于是乎班长猛地冲上前去,他将耳朵贴近炮眼,一秒、二秒、三秒——
“水声!水声!!水声!!!疏散!疏散!!疏散!!!”
所有人在那一刻全都蹦跳了起来,不要命地向上向井口狂奔起来。只有王小乃还愣在原地,他似乎在这一刻才终于弄明白了老鼠妈妈一步三回头看着他的原因了。
“小乃,快呀!”压尾的班长用力推了一把王小乃,两人手牵手奔跑了起来。
早一秒与迟一秒,即天壤之别!多一步与少一步,即地狱天堂!乱叫的狂喊的、失了矿灯踩翻了箱子的、跌进篓子撞上支护的、瞎搂裤子反趿鞋的、爹啊娘哎救苦救难的菩萨一通乱叫的,刹时乱作一团。那孔流血的炮眼在稳稳地挤出一管黑泥后,就像点燃了一箱的冲天炮竹,十孔炮眼同时发力,然后整个煤壁稀泥般像一面高墙一样崩塌了下来,呼呼啦啦咕咕噜噜,大水搅拌煤泥从天而降,仅差一秒便将他们覆盖。瞬间井道里便白茫茫黑黢黢的一片了,什么声音什么可见之物,一刻间便都在其淹没之中了。
在最初的几分钟里,水没有淹没身子的时候,脚能着地,还能使上劲,奔跑的速度还效快,当水上来,身体悬空,就什么劲也使不上了,惟一拼命要做到的,就是跟着水的上升速度让人浮起。矿工有的会游泳有的不会游泳,整个井道乱成一网鱼。王小乃会游泳,但体力却不佳,在斜平面只有约三十平方不到的水面上,拥挤着六颗人头和无数破烂杂物的情况下,他几次被挤进水里。他看见自己的矿灯灯光在水中与其它灯光交织,他看见有数不清的腿在水中像鸭腿般地瞎蹦哒,他看见身后煤水翻滚而上,他还看见了清流中有无数的浊流像蛇窝里的蛇一样绞缠着。浑身似乎冰化,他还感觉到了来自全身的刺痛,感觉到有无数杂物捅破了他的体肤,感觉到了更为恐惧的是生命正从他的皮囊里往外漂移……
“大家都不要慌,等待水满到大巷就安全了,关键的是要稳住!稳住!!听我的命令:所有人都手牵着手,现在报数,从我开始:1、2、3、4、5……”这是老班长在向大家喊话。
六个,一个不少!
在离大巷口还有约三十米长度的时候,泡在近零度水中的王小乃觉得自己整个的都失去了知觉,手什么也抓不住了,全身刺痛。他觉得自己即将要沉下去,眼睛蒙胧中出现一大片一大片的黑云。黑云在翻涌,黑云在撕扯,它们在追逐,它们在撞击,它们在相互吞噬。而黑云之上却是天空无尽的蓝,那蓝跟老婆肚皮的蓝一样一样的。
在还有一丝气力的最后,他眼里闪过去一道黝黑黝黑的光,那光覆盖在一汪涌泉之上,形成一颗滚动着的玻璃球,这球摇来荡去,触碰着他的脸他的嘴他的鼻尖和他的额头,最后与他的目光相遇——那是鼠妈妈的眼睛!
“我一定要活着!!”这是他在被淹没的井道里向工友们发出最疯狂的一声嘶嚎。
水势在离二级大巷不到三米的地方停此了上升,王小乃是被工友们拖上来的,他已经晕死了过去。待他醒来时,救护队已经给他换上干净的矿服。别人都在庆幸劫后重生,他却抱着木头支护可怜巴巴地坐在井口,俩眼发呆,像丧妻之夫。
“突击队三班的全体同志们,你们已经摆脱困境战胜了穿水灾害,现在请披上棉衣全体升井,你们的老婆孩子正在家等待着你们呢!”救护队长高声在喊。就在工友们相互搀扶着准备朝二级车场而去时,有人发现王小乃不但不为所动反而一把脱掉衣服正准备着往被淹的井道里跳,众人大惊。老班长“红面朵”眼疾手快跑过去一把拽住了他并喝道:“你疯了?!”王小乃似乎没有听到班长的话,那眼睛吃足了油似地紧紧盯着还有三米落差的水面上。他没哼声,转而默默地用手指着让工友们看。当大家都赶到井道口,所有的矿灯都照在水面上时,人们发现,在一块儿巴掌的小木板上是那六只刚刚生出毫毛的小鼠,它们慌恐地挤搡着相互拥在一起,而木板一侧挣出一个小肉球,这个肉球绕着木板旋转着似乎是以此稳定木板,防止木板倾覆。那是鼠妈妈在奋力地救护着自己的孩子们。
“放开手,我要下去!”他朝班长大喊道。
“管涌的水表面看似平静,水下却汹涌万分,万一被电缆什么的缠着脚搅下去,你就没命了!”
“水那么冷,再次下去万一腿抽筋了不就死翘翘了?!”
“你看,有漩窝,那会把人吸下去的!”
“不就是一窝老鼠,至于吗?!
“……”
大家议论着,所有的意见都是反对的。王小乃于是往后退,在五步远的地方面对大伙忽然地就跪了下去,只见他朝着大家摊开双手,像领受圣灵的神赐一样,几乎是哭着对大家说:
“是它救了我们啊!”
时间在那一刻停止了,王小乃滴在地上的泪水声如雷击顶般地将所有人都给震醒了,大家似有所悟地再次奔向井口,齐刷刷的矿灯照在井下的水面上——这时的鼠妈妈已经四脚朝天,但还在挣扎,而鼠崽子们慌乱下都已四下散开,整个井道里都充满了它们“呦呦呦”的呼唤声。
现场没有安全捞救工具,时间又紧迫,在老班长的指挥下,大家手牵着手把王小乃放了下去。老鼠一家得救了,王小乃第二天从库房领了一个新工具袋,那里成了它们新的家……
(王豫湘,男,1960年生人。末届上山下乡知青,首批下海经商者,办过公司,开过煤矿,现为自由撰稿人。2021年40万字处女作《蜉蝣》由新华出版社出版,为当代现实主义长篇小说。第二部长篇小说《穿越生命的迷雾》正在出版过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