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为叶
搬家前整理东西,聂珂看到了自己那张读高三时的黑白照片,那是她刚参加完英语朗诵比赛在校园里班主任老师为她拍的。她着一身蓝色简易运动服,站立在两排高大的法桐树下,右手拿着本英语教材,左手握着右腕,左腕戴着一块简易女式电子腕表。啊,腕表,又触动了她。
三个年级的大合堂满坐寂然。第一排坐的是评委老师们。一尺之隔的主席台上,女老师停顿了片刻,继续主持英语朗诵比赛:“下面请最后一位朗诵者聂珂上场!”一身蓝色简易运动服外套的聂珂沉着地走上讲台,深深一鞠躬,扫了一眼自己细细的手腕上蓝色简易电子腕表跳着秒,随即将注意力集中到双手托捧着的教材,朗诵起来——“THE NECKLACE”,合堂里立时飘荡着一个英语女中音,娓娓诉说着莫泊桑的《项链》故事,旁白、人物对话区别清晰,语速、音调伴着情感起伏着……“YEARS OF HARD WORK,AND……AND LIFE……”聂珂声音哽咽了,仿佛她就是马蒂尔德、让娜和他们的丈夫……她多角色朗诵着,仿佛在播放话剧的录音剪辑。合堂里学生们静静听着,眼泪顺着几位女生的眼角悄悄流下。评委老师们交换着眼色:这位朗诵者进入角色了!到位的情感渲染了整个合堂……当最后一个单词读完,聂珂再次扫视了一下腕表:离规定时限差十几秒。她弯腰深深一鞠躬,将脸与手捧的书靠在了一起,停顿了几秒钟,“THANK YOU(谢谢)!”她终于恢复了原声,抬起头,一副圆圆的笑脸上挂着泪珠。
“哗——”合堂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有的学生还站了起来。主持老师宣读着得分:10分,10分,10分……。就连作为评委之一的N校长(兼语文教研组组长),虽然没学过英语,根据语感和现场氛围,也英雄所见略同——打了一个满分10分。“聂珂同学最后平均得分10分,满分。”主持老师话音刚落,合堂里再次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比赛结束了,同宿舍的付美搂着聂珂的肩膀,骂道:“死聂珂,把我们都念哭了,最后看你却笑着。”然后努着嘴瞟了眼傍边的咸凤——聂珂的同桌也在默不作声地擦眼泪。
“那是莫泊桑惹的祸。”聂珂右手转了一下左前臂上的腕表,“我也流泪了,那一刻我与马蒂尔德、让娜他们有通感。”
聂珂说的通感,在付美听来是作为朗诵者的聂珂与作品人物的通感,其实聂珂说的另一层是强调自己的经历与感受,一段被她缄口密封了的故事,关于腕表。
聂珂戴的这块电子腕表,是她的一位在深圳打工的亲戚回家探亲时带给她的礼物,稍扁的长方体造型,黑色人造革表带,五元钱一只,简单、价廉、实用,伴随她从初二到高三。对它,聂珂敝帚自珍。
进入高三文理分班之后,聂珂原来的班成为理科重点班,处于对文学语言学科的热爱,她选择了文科班。文科班学生是各路英豪汇集,成绩参差不齐:有的是各科成绩齐头并进而天生喜欢文科;有的属于文史类科目学得棒而理化略差的,为了保障升学而选择文科;有的是准备将来学外语或艺体类自主招生专业的;还有的纯粹是官二代走完高中程序领个文凭就业的。被称作摩登女的咸凤就是后者。咸凤的父亲找过校领导,要求给她安排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作同桌,以便多影响和帮助她顺利通过考试,领取毕业证。随后,家境一般、成绩优良的聂珂与她就成了同桌。
咸凤家境优越,平时好打扮,不吃学生食堂,在教师食堂就餐。她经常从家里带些好吃的零食,起初让给同宿舍的人吃,没人动手,后来她也就不再让。大小考试之前,她经常拿把瓜子或一颗巧克力悄悄塞进聂珂的兜里。考场上,她就把身体最大限度地往聂珂这边靠,眼睛瞄着聂珂的卷子抄袭。她也不多抄,百分制试卷,约么着抄够六十分就交卷子。这样的成绩足以让她老爸十二分满意,因为工作都已安排好了,她只需要沿着老爸铺设的地毯走就行了。正因如此,老师同学对她的考试作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中考试后回家,她摘下了手上那款价值不菲的机械女坤表,换上了妈妈奖励她的一块手镯式腕表:抛光金属挂钩,两个挂钩之间是抛光绿色模制硬塑料连接着一块电子表。整个腕表像只铂金镶嵌翡翠的手镯。
第二周课间操结束时,学校的广播喇叭里响起来英语朗诵比赛报名通告。聂珂的报名排在了第一。
课外活动时间,聂珂从教研室领取录音机和教学磁带,来到校园墙外的小河边上反复听、读。有一次被散步的英语老师遇见了,现场指导了她几句。就近拿着书却在闲遛的咸凤不无妒意地凑上来,一扬腕表,请教老师腕表用英语怎么说,眼睛盯着老师的脸搜寻了半天没有她期望的——老师表情淡淡地回答了她的问题便离去。
也许是为了表达一下对同桌的支持和感谢,也许是为了在大庭广众之下炫耀一下自己的富有和慷慨,下晚自习回到宿舍后,咸凤跟在聂珂后边上了上层的木板通铺,摘下腕表让聂珂戴着试试,说比赛时让她戴着,还挑了自己一套时髦的套装让她作比赛服,并让她非试穿不可。聂珂拗不过,任她摆布着试穿试戴后,赶紧脱下。可是就在手忙脚乱中的一转身,不小心将这腕表从两米多高的上铺扫落到硬邦邦的水泥地上,从绿色塑料处摔断了。
“你看你笨死了!试试就摔断了它,你赔……”心爱的东西毁坏以及小河边的“凉拌”,让咸凤的小姐脾气立刻爆发了,眼泪也下来了。
“我赔你,我赔你!”聂珂嗫嚅着,悔不该当初没咬住牙听咸凤摆布着试穿试戴,才弄坏了人家的宝贝东西,瞬间也在考虑着得多少钱啊,哪里出这笔钱。
“你赔得起吗,你?”咸凤的语气里充满了傲慢与偏见。
“对不起,是我的不对。你说多少钱吧,我一定赔。”聂珂被刺痛了,这时她记起妈妈转述姥姥曾经多次念叨的话:“仨大钱的不和俩大钱的搭话。”她努力地缓和气氛,挽回着自尊。
“我妈说用了她两个月的工资,应该是48元。” 聂珂想赔偿的诚意让咸凤的声音降低了八度。
聂珂掏出来她准备交下学期文学刊物费和买菜票的30元,所有这些都是自己家中省吃俭用积攒的生活零用钱,可还是不够……聂珂把那30元又揣进自己的兜里。第二天刚好是周日,她骑着自行车跑了50里路到县城百货大楼,看见了咸凤戴的那款腕表,确实是48元。咋办?打工?成年人零工日工资最高1.25元,差的钱至少得两个周才能挣上,高三了,时间不允许啊。聂珂从大楼出来,推着自行车沿着路边漫无目的地走着,苦苦思索着怎么办。刚好经过县医院,看见一位大妈按着胳臂刚献血出来,手里还攥着一把钱呢。她受了启发,就进医院去问明白了,一次献血200CC可以领取30元现金和两包红糖。她一咬牙照办了,然后去百货大楼买回了那款腕表,找个饭馆吃了碗面条,匆匆返回学校,赔给了趴在铺上看小说的咸凤。咸凤拿出摔坏的那个腕表给了聂珂,说表还正常运转,找点胶粘粘还可以用。两腿灌铅似的聂珂真想当面扔了它,但是接下来了,赔偿后她感觉赢回了自尊,心里轻松了许多。那个断腕表她没有粘,而是包好了随身带着,她是想随时警示自己:远离那些华丽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用自己的汗水赢取荣光,否则于人于己都是伤害……
就在英语朗诵比赛后的第二天课外活动时,咸凤在操场边拦住聂珂,将厚厚一打菜票和一张文学刊物交款单塞给了聂珂,她说她的储钱罐里的钱足够买两只那样的腕表,她不该让聂珂赔,“看见那两包红糖和你疲惫的身影我就明白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很自责、难过。我爸爸来接我,正在校门口等着,我明天就去工作单位报到了,腕表我会一直带着,再见!”她一转身跑了。
聂珂反应过来追到校园外时,咸凤随她爸爸坐的轿车早已远去。她下意识地走到小河边,河里流水格外清晰地哗哗响着。聂珂无意间碰触到衣兜里的那只破碎腕表,心想,与其随身携带不如永远记住。她掏出碎表,顺手丢到了小河里。腕表飘飘悠悠往下沉着,灿烂阳光照耀着的河面上折射起一道小彩虹,闪了一下随即消失。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一打牛皮纸印制的菜票抛向河水,浸水的菜票向下沉着、向下游流动着……
清澈的河面上,波光粼粼,那腕表的记忆和感触,永远清晰地冲印在聂珂脑海里。
(李为叶,笔名:李垒。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会员,山东日照市作家协会会员。1989年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已发表诗歌、散文、报告文学及小说作品计20余万字,其中有多篇(首)诗歌、散文、报告文学作品荣获中国(日照)散文季刘勰散文奖、日照市专题征文佳作奖、日照文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