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5日,朱金平来到中尼边境采访,身后就是喜马拉雅山的珠穆朗玛峰。
作者:朱金平
太阳还没有升起,黎明正悄悄地到来。一层不染的深蓝色天空上,弯月西垂,星光闪烁。从海拔4380米的西藏军区某边防团六连营地出发,我们乘坐的越野吉普向着高原雪山中的中尼边境线出发。
这里是距世界第一高峰——海拔8844.43米的珠穆朗玛峰最近的中国军营,负责喜马拉雅山脉一线156公里边界的巡逻管控任务。离开部队驻地不久,车辆就在山影一则的乱石沟滩上颠簸前行,我激动的心情一如波浪翻滚的路面。
作为一名军事新闻工作者,我庆幸自己有机会一次次走向国境线,去感受那国门、界碑、界桩与铁丝网的庄严神圣,去领略飞沙走石、刺骨寒风、大漠孤烟与崇山峻岭的独特景象,去感受边防官兵忠于祖国、扎根边防、以苦为乐、甘于奉献的博大情怀。
第一次去青藏高原,是在2000年的盛夏。我与西藏军区政治部宣传处的一位干事乘越野车从拉萨出发,直抵中印边境的亚东。在电闪雷鸣的滂沱大雨中,我们的车沿着弯弯曲曲的陡峭山路登上了中印边境的乃堆拉哨所。在接着进行的采访中,守边官兵们一个个感人的故事令我们感动不已。
傍晚时分,暴雨变成了细雨。皮肤黝黑、长得精壮,被战士们称为“冷面魔鬼”的哨长杨云华,从冰箱里拿出一只珍藏已久的冻鸡,加上战士们从山林里采来的野菜,炖了一大锅鸡汤,香气四溢,好不诱人。这个在内地看似很普通的家常菜,在高海拔的哨所上的的确确可称得上“美味佳肴”。我们与10多个官兵挤坐在一个低矮的简陋长条桌上吃晚饭,欢声笑语中真的不忍心下箸,但大家吃得都很开心。
这个哨所还有几个分散的执勤点,当晚我决定去附近海拔最高的哨点上采访。那个点是一个班的编制,执勤的战士们就住在一座山头上,四周是陡壁悬崖。点上派来一个藏族战士下来接我。路面很湿滑,说是路其实没有路,曾有官兵在这条路上被冬天寒冷的狂风吹下过悬崖。那时我年轻,为显示自己不怕高山反应,手脚并用拼命往山头赶,竟然把那个藏族小伙子甩在后面远远的。正自鸣得意,却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因为这里的氧气实在吃不饱,好久才缓过劲来。
这个执勤点上的风特别大,电视天线被大风吹断过无数次,房间里不能生火做饭,屋子里又冷又潮湿,大夏天里战士们却穿着棉衣。在召开座谈会时,我竟然发现有两个战士来自我的家乡东海之滨的同一个县。而在亚东的部队驻地,我还遇到两个原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的师弟,他们是毕业前主动要求到西藏边防工作的。这使我感到,边防与内地是祖国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整体,血肉相连。
2000年7月8日,朱金平(左三)在西藏乃堆拉采访时隔着铁丝网与印军一起喝牦牛奶茶。
当天夜里,我就睡在乃堆拉哨所。这里是中印边境当时最重要的交通要道,仅一道简陋低矮的铁丝网相隔。第二天早晨,当明媚的阳光照彻起伏的山峦和执勤战士的身影时,边关的一切显得那么安宁。与我一同前来采访的军区那位干事,让执勤的战士升起一面五星红旗,想拍一张朝阳蓝天下边关国旗高高飘扬的照片。可中印边境两边守军有过协议,除非一方有急事要通告对方才升国旗,让对方派人在铁丝网一侧交涉。但这个干事当时不知道有这个规定,便让执勤的战士升起了国旗。这下,印军马上派人来到铁丝网的一侧,问我方有什么事,翻译马上过去解释。我也跟着去了,身穿的军服上挂着中校军衔。而印军对我方边界有实时监控,见一个中国中校到了边界,也对等来了一个中校,那可是他们这里的最高指挥官。我方翻译告诉对方,我是北京来的记者。印军的那位中校一听我是北京来的,马上伸出大拇指,说他刚去过北京,参加了亚运会的射击比赛。那时,中印边界局势还比较缓和。听说我们只是为了拍张升国旗的照片,印军就消除了误会。隔着铁丝网,我们热情地攀谈起来。印军中校还让一个大胡子兵马上回会务所取来一杯杯甜美的牦牛奶,递给我方官兵,然后双方人员隔着铁丝网热情碰杯,合影留念。印军的边防官兵大多留着浓密的胡须,一个个也确实上了点年纪。他们称我边防战士为“娃娃兵”,常常在隔着铁丝网聊天时开玩笑对我官兵说:“你们不要和我们打仗啊!我们如果死了,家里老婆孩子就没人管了。”战士们常常这样回答:“我们中国军人都热爱和平,如果你们不侵犯我们的领土,谁会打你们呢?!”
正在交谈间,铁丝网中方一侧有个小男孩突然冲我扑过来,并往我怀里一跳。他是和他妈妈来这里的部队看望爸爸的,我们在来亚东的路上认识了。印方一位军人以为那是我的孩子,隔着铁丝网从我怀里抢着抱过去了,高兴地在原地转了几个圈,然后想把孩子放下。但就在那孩子快要落地时 他可能突然想到那边是印度的国土,不能让外国人轻易落地,又抱着孩子举了起来,铁丝网两边的大家笑作一团。
转眼18年过去了,国际上风云变幻,中印边防线上的官兵们防守任务加重。此次与我同行的六连现任藏族连长普琼次仁,在1年前的洞朗对峙事件中因执行守边任务成绩突出,荣立了三等功。
2003年9月18日,朱金平在新疆南部中吉边境斯姆哈纳“西陲第一哨”采访。
2003年9月17日,朱金平(右二)在新疆喀什吐尔尕特边境线上同吉尔吉斯斯坦边防战士会面。
越野车在寸草不生的高原上继续奔驰,我们在车里聊着各自家乡的风土人情、各人家庭的不同境况,一股思乡之情顿时弥漫开来。一轮下弦月始终跟随着我们穿山越岭,在无荒无人烟的高原上空显得越发明亮。在同一轮明月下,祖国内地的山山水水此刻还在安然入睡,而在祖国万里边防线上,执勤战士的眼睛始终闪烁着星光。
记得2003年9月,我去新疆边防采访,从北疆到南疆来到与多个国家交界的边境线上。9月11日来到昌吉市奇台县某边防团基层连队采访,那天正是中秋节,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边关,诗意盎然。连队举行了篝火晚会,战士们围坐在火苗腾飞的篝火周围载歌载舞,唱着卡拉OK。此情此景,令人感慨:正是有了这些乐守边防的战士,才有了祖国内地万家团圆的温馨灯火。我也庆幸自己能在边关明月下与守边战士同欢乐,感受着他们在“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大漠深处洋溢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此刻,时任新疆军区政治部宣传处处长的党增龙,还通过手机短信给我发来他写的一首词《西江月·中秋》:“关山落日熔金,沉云雁字断肠。菊黄霜清又秋阳,绿杯红袖故乡。聚来同饮家酿,醉眼共话扶桑。明月千里道珍重,戍边人在天涯。”后面还有他写的这样一段文字:“解放军报社朱金平老师在边防连过中秋佳节,家在北京,人在天涯,此情令人感动,乃赋小词以寄之,聊表敬佩感谢之意。”但真正令人敬佩的,是那些此时正在边境线上执勤的官兵。
东方既白,朝霞满天。我们的越野车终于走上了边防公路。路旁一块指示牌告诉我们:这里距国境线不远了。顿时,我的内心就激动起来。一种国土观、神圣感和使命感油然而生。这种感觉,在我每次走向边境线时都格外强烈。
2009年8月8日,朱金平在黑龙江省抚远县的“东方第一哨”。
2009月8月8日,我与军报“东北边防纪行”报道组的同志有机会来到祖国版图最东端的黑龙江省抚远县边防采访。那天凌晨两点半,我们抵达某边防团的“东方第一哨”。此时,一轮早起的红日跃出中俄交界的乌苏里江水面,远处一只打渔船正向着那轮朝阳驶去,好一幅“乌苏里船歌”的精彩画面,让人激动不已。我马上举起相机,将这个美好的瞬间收入镜头,后来还获了奖。接着,我们乘坐交通艇沿着中俄界江北上,去我国不久前与俄罗斯谈判收回的黑瞎子岛。
那时,这里的大片土地还浸泡在盛夏的大水中,交通极不便利。但来到这片国土的边防线上,心情是那样的激动与兴奋,感到格外地自豪。我们脱鞋袜,挽裤腿,光脚踩着几十公分的水深,在水流纵横交错的灌木丛林中登岛,一步步跋涉到刚刚驻扎到此的某边防营。部队简易的营房,也矗立在一片大水之中。但当我们见到营区上空一根高高的旗杆上飘扬的五星红旗时,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眼眶自觉不自觉地就红了起来。那一刻,令人终身难忘。不到边境的人,胸中很难掀起那种澎湃的激情。
2008年5月2日,朱金平在云南腾冲县的中缅边境。
2017年4月18日,朱金平在中哈边境线上。
如今我又来到祖国的西南边陲,那种激动的心情依旧如此。
此刻,金灿灿的太阳冉冉升起,前方的山谷豁然开朗。高耸云天的珠穆朗玛峰就在眼前,白雪皑皑的峰顶又披上了一层金色霞光。山峦之上,白云飘飘,云雾缭绕,雄伟壮丽,美不胜收。我激动得差点叫起来!
连长告诉我,他第一次见到珠峰时,也是非常激动。有道是,无限风光在险峰。最美的景色,往往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每年夏季,他们连的官兵都要组织到海拔5700多米的边境线上巡逻。一些初次在雪山上艰难跋涉到边境的界碑和界桩时的新战士,激动的心情都难以言表。大家除了给界碑界桩描红之外,都会打开国旗在国境线上与其合影留念。连里一个新战士第一次来到海拔5711米的兰巴拉山口的62号界桩前,兴奋得摘下了眼睛上的墨镜,在与界桩合影后说要将这幅照片传回去给对象看看,我在这里巡逻多光荣。还有个新战士,激动之余竟忘掉领导要他保护好皮肤的提醒,一下扯掉防护面罩,说要让爸爸妈妈看看自己与界桩合影的真实面目,让他们为儿子感到自豪!可是回到连队后,那个摘掉墨镜的新兵发现得了雪盲症,眼睛疼痛难忍,好在军医有治疗经验,使他很快痊愈。而那个扯下面罩的新兵,不久脸皮全部发黑,然后一块块脱落。他用一张4A的打印纸,将脱落的脸皮在上面拼成一张完整的“青春面孔”,说要寄给妈妈看看。但犹豫了几天,还是没敢寄回,说是他妈妈如果看了这张儿子的面孔图,至少会哭上三天三夜。于是,他把这张脸皮图收藏起来,作为军旅生涯最有意义的纪念。我采访过这个战士,他是嘻嘻哈哈给我说这段故事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他说,作为雪域高原上的边防战士,谁一年四季不脱几层皮啊,但很快就好了,下次连里组织雪山边境巡逻,他还要报名参加。那种乐观情绪,也深深感染了我。
2016年1月17日,朱金平在中俄交界的黑龙江上驾驶雪橇摩托巡逻车。
2009年8月9日,朱金平在乌苏里江上乘坐摩托快艇,身后就是中俄边境上的珍宝岛。
夏日在祖国西南皑皑白雪的冰山上巡逻如此,冬天里在祖国最北部的界江冰河上巡逻同样如此。2008年的隆冬时节,我来到原沈阳军区驻扎在中俄边境的某边防团四连采访。北风呼啸的黑龙江的江面上,耸起一座座冰山。虽然是大白天,气温却在-30℃以下。尽管我从上到下捂得严严实实,但只要脸上露出一块皮肤,那刺骨的寒风就像有人拿着一把锋利的尖刀在凌迟你的肌肤。而乘坐雪橇摩托去江面巡逻,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暗流汹涌的冰沟里。到了夜晚,这里的气温更是寒冷。为了感受“北极哨所”战士们夜里站岗时的酷冷,我在一天凌晨3点起床,准备与战士们一起站岗。当我穿好绒衣、棉衣、大衣,戴好棉帽、扎好围巾走出门外,一看树枝上挂的那个温度计上显示:此刻室外的温度是-46℃。在营区的大门口我只站了20来分钟,就感觉好像有千万根细针在往大腿上扎,两腿很快就发麻了。由此我感受到,要做一个合格的祖国北疆卫士,多么不容易。
一阵清风吹过喜马拉雅山谷,我们的车队来到珠峰第一大本营。战士们要从这里去雪山边境线巡逻,就再也没有车坐了,只能靠步行。虽然此刻的内地,人们穿件短袖上衣还嫌热,但参加边境巡逻的官兵们,却要裹着厚厚的军大衣。远处看似天空湛蓝、风轻云淡,但有着丰富巡逻经验的藏族连长告诉我,雪山上此时却险象环生,常常会突然遇到不知从那个方向刮来狂风暴雪。而被大雪弥漫的冰沟,又增加了巡逻的危险,一不小心就会有人掉下去,所以巡逻途中必须十二分地小心。不过,参加巡逻的战士们没有谁感到紧张。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使他们陡增了无边的勇气,豪情满怀地走向雪山上的国境线。
面对那些可爱的边防官兵,我是多么期待能与他们一起参加这样的巡逻啊!可连长却严肃而遗憾地对我说:“像您这样大年龄的人,是不能参加雪山边防巡逻的。”
提到年龄,我突然发现那天正好是自己的60周岁生日。这也太巧了,莫非天意?这决不是我故意的安排,本来我是前一天就想去边境线的,连里说那天天气不理想,于是选择了这一天。我知道,这是我40年军旅生涯中最后一次走边防了,实在太有纪念意义。于是回到住地后,我在宿舍里高兴得悄悄泡了一袋方便面,庆祝自己度过了一个最有意义的生日。
而祖国边境线上安宁的每一天,都是守边军人的生日。
朱金平2008年1月13日在黑龙江边防一线采访。
(朱金平,著名作家,长江韬奋奖获得者、中国摄影金像奖获得者、冰心散文奖获得者,现任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