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金平
穿越盛夏的一片片云雾,我们乘坐的这架大型军用运输机飞临预定的空域。指挥员果断下达了跳伞的命令,来自雪域高原某部一个个全副武装的官兵,从机舱后门两侧井然有序地鱼贯跳下。
在我相机的镜头里,他们跳伞的动作是那样的英勇无畏、干脆潇洒、轻松娴熟,矫健的身姿美轮美奂。刹那间,一团团伞花在蓝天白云间绽放,恰似漂浮行走于天空的一朵朵巨大的雪莲花。
当第一拨跳伞队员全部离机之后,运输机关上后舱门,在空中盘旋,伺机投放下一拨官兵。这时,一个头戴迷彩钢盔,浓眉大眼、脸上轮廓分明的老兵挂好伞钩,走到我这个摄影记者跟前,满脸自信地准备跳伞了。看他神定气闲的样子,我故意问了一句:“你现在心里紧张吗?”他微微一笑:“没有什么紧张的,跳得多了!”
他叫骆传峰,是该旅一营一连四分队的一级上士,兼任副分队长。在后来的交谈中得知,作为一名特战队员,他当初跳伞时却绝对没有这样坦然:“第一次跳伞时我心里非常惶恐,怎发么跳下去的都不知道……”
小伙子来自内地的安徽,出生于1992年11月,从小喜欢文学,爱看影视剧。上中学时一部电视连续剧《士兵突击》,他悄悄看得如痴如醉,梦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另一个“许三多”,当个“兵王”。2008年汶川大地震发生后,正上高一的他从电视里看到解放军冒着生死在废墟里救人的画面,常常感动得泪流满面,暗暗发誓要成为一名勇敢的军人。2010年6月,学文科的他参加高考落榜,暗自却中考般兴奋。几个月后,他如愿以偿地成为原兰州军区贺兰山下某特战旅的一名新兵。
梦想与现实,总是存在着巨大的反差。18岁进军营时的骆传峰,1.73米的个头体重才55公斤,有些瘦弱。一天夜里参加急行军,要跑60公里。他背着枪和背包,没跑多远就走不动了,最后是在班长的帮助下连滚带爬地赶到目的地的。此时,他双脚上的血泡已是血淋淋的模糊一片,躺在地上一步也不想挪动了。
这时他才发现,真正的“许三多”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他有些后悔,但很快就适应过来。部队的教育使他明白了“平时多流汗,战时才能少流血”的道理。任何训练的好成绩,都是流汗甚至流血换来的。没有一个“兵王”,不是拼出来的。在军营这座大熔炉里,经过加钢淬火,他的体重增加了,体质也迅速增强,各项训练成绩突进猛长。
在特战旅里,他本来是一名狙击手。但诸如通讯装备、战场救护、武器射击、伞降潜水等基本科目都必须掌握。他想样样冒尖,但部队高手林立,哪有那么容易!尤其是伞降训练,对他来说难度更大。他原本就恐高,开始在地上训练跳伞时,是闭着眼睛的。尽管后来好多了,但真正第一次乘飞机从高空跳伞时,紧张得就差尿裤裆了。当时他心一横、眼一闭,双腿一弹就跳出了舱门!几秒钟后,他的后背像被谁猛地往上拽了一把,由电子仪器控制的降落伞自动打开了。他睁开双眼,眼前的蓝天白云、高山河流、村舍农田尽收眼底,景色美得令人忘乎所以。尤其是战友们打开的伞花,就像天空漂移的一朵朵洁白的雪莲,美不胜收。过去他从没有过这样的体验,此时觉得一个军人有机会跳伞真是太幸运了,能够用青春守卫祖国这壮丽的山河值得了!从此,他不再害怕跳伞。而且,各方面进步飞快,当兵第二年就当上了班长,不到3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部队的标兵骨干,连续多年被评为优秀士兵。
部队调整改革不久的2017年,上级要从旅里挑选十几个优秀特战队员去雪域高原执行临时任务。经过自己报名、组织推荐、层层考核,骆传峰成为“幸运者”。他和同去的战友们战胜了高原寒冷缺氧的环境,坚守阵地8个多月,出色完成了任务,所在营荣立集体一等功。同时,他与同来的战友们按照新的编制调整,就驻扎雪域高原。从此,他成为一名高原特种兵。
2021年的隆冬时节,他和战友们接到一项紧急的特殊任务,去海拔5500多米的一个山口执勤。此时的这里,大雪在狂风中飞舞,像一把把利刃割人肌肤。一辆本来只能容纳6个人的突击车里,因为特殊原因一下子挤进了10多个人,大家动弹不得。严重缺氧的环境,令人头疼欲裂,嘴唇发紫,彻夜安眠。极度的严寒,使人嗖嗖发抖。但凭着特战官兵练就的强健体魄,他们战胜了各种困难,在极其艰难的环境下坚守了六天七夜,圆满完成了执勤任务,受到上级的表彰。
跳伞,仍然是高原特战官兵的一个必练课目。只是高原上跳伞,难度更大。因为空气稀薄,降落伞下降的速度要比内地快许多,控制起来比较困难。加上高原上的风很大,跳伞后遇到的风险也比内地高许多。一次,骆传峰参加低空跳伞训练落地时,因为风太大,降落伞像个调皮的孩子拽着他在地上打旋,使他摔了一跤。猛然间,他感到腰部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剧痛地站不起来。去医院一检查,发现第三根肋骨出现骨裂。
此时的部队训练任务很重,他没有时间去休息。也不敢告诉领导,怕他们担心。于是,他贴了几块膏药,一声不吭继续投入训练,该干啥还干啥。伞将训练期间,参训的官兵都很辛苦。因为要抢天气,他们每天都是早晨四五点起床,像救火似的赶紧洗漱、吃早饭、整理内务,然后背着伞具集体乘车直奔机场,做好跳伞的各种准备。跳伞着陆后,还要一步步做好降落伞回收的繁琐工作。然后再去机场,一遍遍重复跳伞的过程。待精疲力竭回到驻地吃完中饭,必须趁热打铁及时折叠伞,为次日的跳伞工作做好准备。折叠跳伞是一项必须非常细致、标准的活,两个人一组密切配合。如果这项工作中有一个步骤不规范,待到空中伞打不开或打不好,就会出现人员伤亡事故。因此,待大家打完伞包以后,检查员要一个个严格检查,一旦发现稍有不合格的,必须重新返工。身负伤痛的骆传峰,常常感到疲惫异常,真想请个假好好休息一下,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咬咬牙一直坚持下来,直到两个月后的骨裂痊愈。几乎每一个特战官兵身上,都有类似的故事,骆传峰只是他们的一个缩影。
2022年5月的一天,刚回到家里休假没几天的骆传峰,突然接到部队关于全员参加高原伞降集训的任务。作为部队的伞降教员,他义无反顾,立即归队,满腔热情地参加此次高强度的高原伞降训练,圆满完成了组织上交给的光荣任务,荣立三等功。
从2010年12月入伍时才18岁的毛头小伙子,到2022年底骆传峰已经是30岁出头的“大伙子”,服役整整12年了。家乡与他一同入伍的战士,就剩下他一人在部队了。本期士官也已到期,下一步何去何从,他必须作出选择了。
骆传峰想在电话里征求妻子的意见,但恰逢部队正在野外驻训期间,需要周末才能通话。而且驻训地信号不好,只有附近一座山头上的信号比较强。于是,周末就见老兵新兵一起来“爬山”。不久,山顶上就传来各种各样的通话声,有笑的,有哭的,各种情感在这里交集。骆传峰,此时就成为这些与亲人通话队伍中的一员。
他的妻子比他小4岁,长得很漂亮,是他中学的学妹,但上学时两人并不认识。2018年探家期间,他们经朋友介绍相识相爱。热恋期间,彼此也就是靠打打电话写写信保持联系。为了表达对女朋友的爱慕之心,并反映自己的军旅生活,他特地给她邮寄了一朵雪山上才有的雪莲花,并附上一首小诗:“你历经苦寒风霜,在冰雪高原绽放。你的心地是那样的纯洁,您的品性是那样高尚……”这首借花抒情的小诗,好像是赞美对方的,又好像是反映像他这样的边防军人品格的。
总之,那朵洁白的雪莲和这首小诗成为爱情的催化剂,密切了两人的感情。2019年10月1日国庆节,他俩结了婚。而且,妻子当月就怀了孕。可新婚一别后,“想你时你在天边……”由于执行任务,他1年多没能回去探亲。当妻子在手机里让还不会说话的儿子叫他“爸爸”时,他突然感到肩上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可此次与妻子通电话时,她对他说:“我们结婚快4年了,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几个月。现在孩子长大了,我一个人管他比较吃力。妈妈身体又不好,也需要你回来搭把手……”
骆传峰知道妻子说的是实话。自当妈妈以后,爱人就辞掉工作,一心一意照看儿子,让他安心服役,同时还要照顾好婆婆。几年前,一场意外的车祸,夺去了骆传峰父亲50岁的生命。母亲由于精神深受打击,身体一直不好,都是儿媳妇在照顾,家里确实需要他回去。而他妈妈也在电话里说,希望他早点退伍。
作者朱金平(中)与跳伞官兵合影
当兵已经10多年了,当初要做“许三多”的理想也已实现,在部队再干下去也还就是一个兵,真该退伍了。但是,从内心深处,他又非常热爱这支部队,喜欢上天入海的军旅生活,渴望在雪域高原再奉献几年,但现实问题又不得不考虑。犹豫中,他去找营教导员征求意见。谁知见了面,教导员开口就说:“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你家里的情况连里汇报过,我们已经知道了。现在,部队练兵的任务很重,就缺像你这样素质全面、技术熟练的骨干和教员。营里希望你在做好家人思想工作的同时,能够继续留队。”
说来也巧,骆传峰给儿子取的小名就叫“正好“。教导员“正好”的一番开导,使他把嗫嚅了半天的想法立马收了回去,又让忐忑不安的心复归于平静。在退役照顾家庭和继续服役守卫边防的两难选择中,他坚定地选择了后者。
于是,在2023年夏季赴内地伞降训练的现场,笔者见到了骆传峰忙碌的身影。该轮到他和战友们跳伞了!随着飞机后舱门的打开,骆传峰一跃而下,一朵洁白的伞花随即在空中绽放。战友们跟着跳下,伞花一朵又一朵,像极了开满天空的雪莲。
(朱金平,著名作家,长江韬奋奖获得者、中国摄影金像奖获得者、冰心散文奖获得者,现任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