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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诗歌初解/朱辉军
来源: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 发布日期:2023-09-27

图:朱辉军/绘

 

作者:朱辉军

 

可不可以用诗歌形式来纪实?“纪实诗歌”能成立吗?答:能啊!而且中外很早都已存在。只不过对这方面的探讨较少,故令人觉得陌生。本文试图对“纪实诗歌”的审美方式和创作特点,做一个初步探究。

中外诗歌主要就是三类:叙事诗、抒情诗、哲理诗。浪漫主义运动兴起以来,诗歌领域风起云涌,形成了众多风格与流派,如象征派、意象派、朦胧诗,等等。但归根结底无非还是对叙述客观事实、抒发主观情感、阐说人生哲理的不同侧重罢了。此外,还有一种类似文字游戏的诗作,如回文诗、藏头诗。其中写得比较好的,显露出高超的智慧,也流露出了作者的情愫或思绪。

在汗牛充栋的叙事诗中,有不少都属于纪实创作。

我们这里不去泛泛而谈,而是拿几首古典的、具有权威性和代表性作品来具体分析,从中梳理出几条具有普遍意义的创作原则,这样或许更能使人留下深刻印象。

先来看杜甫的《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这是杜甫“三吏三别”中最富盛名的一首,可以称之为唐代“抓壮丁”的故事。这一家原有七口人,三个儿子已经抓去邺城戍边,其中一个已战死;家中只剩老头老太太、嗷嗷待的孙儿及其母亲;那年轻的母亲连条完整的衣裙都没有,根本无法外出;老太太只好自告奋勇去军营做饭打杂。杜甫用短短的120字,就真实而完整地记录了石壕村中一个夜里发生的一件悲惨事件。堪称“纪实诗歌”的范例。

从这首诗中可以分析出“纪实诗歌”的许多重要问题。首先是角度,从一位投宿者的视角加以记述,既客观且公正。那么,其中有诗人的态度没有呢?表面上似乎没写,但透过一些重要细节,我们完全可以体会到诗人悲愤而又无奈的感觉。诗人先是看,当恶吏来时“老翁逾墙走”,都有孙子了,这岁数应该不小的老翁却不得不“翻墙”;然后诗人听,静静地听。听到了些什么?恶吏在大喊大叫,老妇则在一边哽咽一边申诉,一直到深夜唯剩“泣幽咽”……。这些细节都经过精心选择,很有典型意义。而其他无关紧要的,则都隐去了。这首诗紧凑凝练并起伏跌宕,令人回味无穷。一千多年来始终拨动着正直人士之心。

以《长恨歌》、《琵琶行》等驰名的白居易,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所以也写过不少“纪实诗歌”。其《卖炭翁》、《宿紫阁山北村》与杜甫之作有异曲同工之妙。《卖炭翁》妇孺皆知,我们来看《宿紫阁山北村》吧:

晨游紫阁峰,暮宿山下村。村老见余喜,为余开一尊。

举杯未及饮,暴卒来入门。紫衣挟刀斧,草草十余人。

夺我席上酒,掣我盘中飧。主人退后立,敛手反如宾。

中庭有奇树,种来三十春。主人惜不得,持斧断其根。

口称采造家,身属神策军。“主人慎勿语,中尉正承恩!”

白居易这首诗许多方面与《石壕吏》是相似的,所以挑来比较就会有较强的说服力。这首诗写的也是“暮宿山下村”,也是遇见暴卒来盘剥百姓,但为什么没有《石壕吏》影响大呢?

究其原由,就是白居易所写的,远不如杜甫已写的更典型,更能激起广泛而深切的同情。这些暴卒狐假虎威、横行乡野,令人憎恨。可他们的恶劣行径,远不及杜甫笔下的恶吏凶狠。砍去三十年的奇树固然可恶,但还是赶不上逼迫老太太骨肉分离、拖着老迈身躯去军营服役,更让人痛入骨髓!由此看,能否精心选择具有代表性的事件来表现,是纪实诗歌高下立现的一个关键。

我们说的是“选择具有代表性的事件来表现”,不一定都是重大事件,也不一定都是沉痛故事。“古诗十九首”中的《上山采蘼芜》,记录了这样一幕: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合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

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被遗弃的女人偶遇前夫,这类的事儿从古到今都屡见不鲜,毫无“重大”可言,那是否有“代表性”呢?这就取决于怎么写了。这首诗把侧重点放在前夫的回答上,而这个“负心汉”呢也并不怎么可恨,言语间似乎还显得可怜兮兮的。喜新厌旧的他居然自怜自艾,那美丽能干的前妻情何以堪!这么独特的艺术处理,就让这首诗获得了普遍意义;作品的整体风格,也不像杜甫、白居易等的诗作那样沉重,而是弥漫着淡淡的哀怨。因而就是到了现代信息社会,也依然能触动许多年轻夫妻的心弦。

“诗可以怨”,那么诗可以悦乎?欢悦的诗作是不是肯定不如哀怨的诗作深刻呢?不一定,关键依然是怎么写。

我们上溯到我国诗歌源头去吧。在《诗经》中,就留有大量轻快、风趣的篇章。《静女其姝》、《溱洧》、《女曰鸡鸣》等,都是上乘之作。《静女其姝》写到: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其实就是一首情诗嘛!可每次读到这首诗,我都感到温馨,觉着愉悦。爱情与青春,都是文学的“永恒主题”。把“永恒主题”写出新意来,着实不易;几千年过去,还常读常新,殊为难得。看这首诗,作者“设计”的这一对少男少女,男孩显然属于憨厚朴实的,看不见人就“搔首踟蹰”;而女孩呢,调皮、活泼,爱的真率,爱的诚挚(看她送给男生的礼物就知),活脱脱一位人见人爱的青春美少女!对了,这一对“冤家”后来几乎成了爱情故事的“母题”,我们在《战火中的青春》,甚至日本的《生死恋》、美国的《泰坦尼克号》中,都能找到他们的影子。这,就是诗歌的永恒魅力!

显然,“纪实诗歌”可以简洁地描绘出从重大事件到日常生活等各种世态人生,并由此传达出从沉痛哀伤到欣悦欢快等各种复杂感受。与其它纪实性作品如传记、游记、报告文学等相比,有着自己独具的和鲜明的特点与优势。

由上述作品引申开来,“纪实诗歌”创作需要遵循以下重要原则:

1、选取代表性事件。凡是纪实创作,务必要有“事”在其中。能遇到惊天动地的历史事件,或关涉到国计民生的重大事件,是纪实作家的幸运。但幸运之神不会总垂青我们的。我们经常遇到的,只是普通老百姓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能不能由此写出像样的诗作来呢?从我们上面的分析中可以看出,答案是肯定的。因此我们不要好高骛远,在人间烟火中我们同样可以找到“诗性”。

2、确定角度与取舍。这就是“怎么写”的问题。要有自己独到的视角,能发现人们所未见的事物,像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那样固然不错,但若能在人人常见的事物中有新的发现,这才是高手。《诗经》里那些不知名的作者,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辛弃疾李清照等,都具有这样的慧眼。有了发现,还要别具心裁地对材料做独特的取舍。要狠心舍去无关紧要的东西,而对重点予以精心描绘。

3、“目中有人”。无论叙事、状物、写景,作者眼中一定要有“人”,有“鲜活的人”。人当然都曾经是鲜活的,但有时遇到一些拙笔,往往就可能把人写木了,写僵了,甚至写“死”了。怎么写出鲜活的人来呢?抓住人物的个性,突出人物的特征,你的人物自然栩栩如生。仔细揣摩透杜甫与白居易如何写恶吏暴卒、《静女其姝》与《上山采蘼芜》怎样写不同的男女,一定能心领神会。

4、“心中有情”。古人讲“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充满热情甚至常常激情奔放的诗人,更要对自己所写的对象充满爱憎之情。当然在具体行文中,可以不直接流露出自己的好恶,但不能无动于衷、漠然处之。诗人,不能也不应该是“冷血动物”!对待任何人、物、事,诗人们务必要有同情之心、博爱之情、慈悲之怀。

5、“笔下有文”。孔夫子说:“言而无文,行之不远。”诗人笔下流淌出的词章,更应文采斐然。但不是说非要堆砌漂亮的词藻来炫耀,或弄些诘屈聱牙的词汇故作高深,大部分优秀诗章的用词都是平易的,甚至是直白的。但却读之有趣,品之有味。诗歌的语言尤其讲求凝练精粹,要尽量做到言简意赅,让每个字都立起来,活起来,言有尽而意无穷。

应该看到,纪实诗歌其实是非常难作的。既要“写实”,又不能拘泥于“实事”,要从纪实中写出情趣、写出韵味、写出空灵。当然,其它纪实类创作都应如此,只不过对于被黑格尔誉为“艺术明珠”的诗歌来说,要求尤其高。诗人因此应格外用心。

 

(本文系作者在“中国纪实文学首届高研班”上演讲稿中一节,现增删改订后独立成篇。)




(朱辉军,作家、评论家,1996—2001年担任鲁迅文学院六年主讲。中国艺术报社、中国文联出版社原副总编、编审。曾任鲁迅文学奖、金鹰奖、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等评委。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