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科
云南丽江有个永胜县,永胜县有个程海湖,程海湖的西侧南缘,在青山绿水的纠缠之中,隐藏着一个竹树掩映的秀丽村庄,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毛家湾。上世纪,先经专家学者缜密考证,后由毛氏宗族严肃认定,这个村庄就是韶山毛氏的客籍,毛泽东第二十二代先祖毛太华及其夫人的居住地。如果说,湖南韶山是哺育毛泽东成长的故乡,那么,丽江毛家湾,就是毛泽东无可无争议的祖居地。逝者如斯,伴随着明清两朝的沉重步履,送别了民国时代的风雨兼程,谛听着程海湖拍岸的滚滚涛声,小村在滇西北的大山中,在金沙江的怀抱里,已经穿越了几百年的岁月沧桑了。白云悠悠,青苔累累,古树苍苍,当年的知情老人都已经作古,就连当下的毛氏族人也都语焉不详;芳草萋萋,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历史似乎掩埋了那段渐行渐远的峥嵘时光。然而,那一种特殊的眷恋和挚情,一直牵引着人们在烟锁尘封的发黄史书中去寻觅回望……
那是元末明初的1368年,中国大地烽烟四起,战祸频仍,推翻了元朝统治者的各路农民军,为谁能够荣登九五之尊比肩秦皇汉武而拼死搏战。长江两岸,小沙弥出身的朱元璋正在与江湖大佬陈友谅决一雌雄,兵燹战火让无数富饶的鱼米之乡演绎为一片焦土。井冈山下的江西吉水仙茶乡,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自然也难逃一劫。赣西的山川土地虽然广阔,也难以容下草民一张栖身的床板了,当是时,对这里的百姓来说,背井离乡,远遁西南,寻觅传说中的、桃花源般的七彩云南安身,无疑是最明智的选择。1368年那个风雪交加的晚上,注定是这群仙茶乡难民逃亡西漂前的不眠之夜。可以想见,那位忠心报国壮志未酬的青年农民毛太华,当时是如何思涛澎湃、愁肠百结的。他蹲坐在破旧的矮凳上,望着床上蜷缩着的白发老娘和家徒四壁的厅堂,默默无语、血热衷肠。从草屋缝隙中吹来的腊月寒风,让他不禁打了几个寒战,那摇曳不定忽明忽暗的松明子灯光,使他脸庞上的道道泪痕分外明亮。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想到迢迢万里,天涯漂泊,远离故土,永别亲人,他能不心如刀割,撕心裂胆吗。然而,在老娘的谆谆嘱咐声中,他却如泥塑木胎一般地呆坐着,直到午夜三更,直到红日东升。其实,貌似悲戚入定,心里却是倒海翻江。他的心早就翻过了大庾岭,越过了赤水河,来到了滇西北的一方福地。他似乎看到了那连绵的山峰、滔滔的江河,那凶狠的野兽、残暴的匪帮……漫漫长途,生死未卜,真的能够找到一片乐土?真的如愿寻到报国契机?那个腊月寒风刺骨的黎明,在子规的声声哀叫中,披着簌簌飘飞的梧桐落叶,青年农民毛太华终于告别了故乡的晨曦,一步三回头地走上了西迁之路、求生之路,也是报国之路。学者郑艮安在《毛泽东祖籍溯源》(中央文献出版社2000年4月第一版)一书中写道“家居吉水仙茶乡的毛让后裔毛太华,苦于战乱,难以为生。至正中,为避乱,他与蔡姓同乡大举西迁,在云南澜沧卫落脚。”同行者,还有戴有伦、郭会、李某等人。这些人,后来都在这里扎下了根,留下了后人。
正是带着恶补的史识和无尽的悬念,我渴望着拜谒这滇西北大山中神秘的毛家湾。还是那辆乳黄色的中巴车在秋日的万山丛中飞驰,还是丽江市委同志和京城八位作家一路的欢声笑语,还是金沙江那绿的让人心醉的一江碧水,还是玉龙山那满坡红的让人爱怜的三角梅,还是那浸透着各民族同胞兄弟的无边红土地……在高速公路上放箭般地疾驰中,我的心,却早已飞到了那期盼已久的毛家湾。汽车穿过了丽攀高速十七公里的最长隧道,跨越了四百多米高的亚洲第二高桥,在大家的一片惊叹声中,天地刹那间豁然开朗,“山随平野阔,江入大荒流,”眼前出现了一个广阔无垠的平坝,一座座青瓦白墙的滇西北民居楼房栉次鳞比,一片片待收割的黄澄澄稻田闪烁金光。宣传部陈部长、和科长告诉我们,这就是被称为滇西粮仓的永胜,前面是程海湖,过了湖,毛家湾就到了。果然,汽车刚下了永胜收费站的匝道,汪洋大海似的宏大镜像就突兀地扑入我们的眼帘。放眼望去,在巍峨屹立的两侧山峰中间,程海湖碧波荡漾,一望无垠。这是云贵高原第二大湖泊,仅次于大理的洱海。赞美着那大山中的滇西北明珠,我有些疑惑:山,是这样苍翠,水,是这样碧绿,天,是这样蔚蓝,云,是这样洁白,可为什么一片寂静,不见点点风帆呢?没有弄潮儿涛头立呢?看到我的疑惑,陈部长他们笑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是全球仅存的一个螺旋藻产地,是我们的宝贝湖啊。目前,世界上三个生产螺旋藻的湖泊,非洲的干涸了,美洲的污染了,只有我们这一个程海湖了,我们不能开发了。我们要像当年毛主席的先人那样,珍视这一湾碧水,将它留给后代……啊,大家恍然大悟,它不是被遗忘的美丽湖泊,和毛家湾一样,有着魅丽动人的故事呢。
沿着波平如镜的湖边公路,车子慢慢减速,一个漂亮的转弯,红花绿树掩映中的毛家湾到了。汽车开进了一个肃穆的高楼大院,楼前两棵古老的大榕树蓊蓊郁郁、枝叶参天,似乎在与县委的同志们一起,张开双臂在热烈地欢迎远方客人。县委罗部长和文联张主席告诉我们,高楼是中国云南永胜边屯文化博物馆,园林是毛泽东祖先纪念园。两者建在一起,是历史的复原和学者的建议啊,欢迎大家参观考察。于是,头顶着高原的骄阳,脚踏着边地的红土,我们走进了毛家湾那深邃丰富的、源远流长的历史。
是凭吊、追溯,还是聆听、洗礼?我急急忙忙随着领导踏入博物馆和纪念园,听讲解,看实物,抄说明,拍照片,从中仔仔细细地寻觅,认认真真地观瞻,辨析着历史古潜山的遗痕,钩沉着被风尘湮没的故事。毛氏宗祠纪念馆的王馆长,是一位音乐教师出身的历史研究者,对毛氏家族的历史烂熟于心,说起毛家往事如数家珍,他深情娓娓地告诉我们:毛家是周武王的第二个儿子毛国国君的后代,以国为姓,方为毛。几千年来,毛姓从陕西迁徙到河南、湖北、江西、云南,后到湖南,历史上涌现了许多像毛遂、毛让那样济国安邦的名人。毛主席的二十二代祖先毛太华,就是一位禀赋民族优秀传统,葆有家国情怀的英才啊,你们知道他是怎么跋涉到永胜,扎根毛家湾的吗?经历元末战乱的千辛万苦,毛太华来到这里之后,和丽江的各民族亲如兄弟,在这里宣扬中原主流文化,传授先进农耕技术,披星戴月,筚路蓝缕,将这块不毛之地,建成了鱼米之乡。他与一位少数民族姑娘喜结连理,两人相敬如宾,心心相印,共同哺育了四个儿子。他们是这块热土上传播中原文化和农耕文明的先驱者,是云岭之南拓土开疆的奠基人……听着王馆长声情并茂的讲解和激情迸发的演唱,我的眼前出现了简良开先生《激越沧阳》中那大笔勾勒的,一幅幅氤氲着历史风云的画面——
毛太华等人有文化,年轻力壮,精明强悍,善于吃苦耐劳,温然处世,谦恭待人,深受土著民族的爱戴。他们钟情这片热土,在民众中,在红土地上,深深地扎下了根。
坝子里,毛太华等人带领土著人披荆斩棘,开拓田亩,平整土地,将二牛三夫改变我一牛一人,传授农耕技术,使土著民族的生产方式实现了从游猎到农耕的转型。
坝子边,毛太华等人与土著人开荒种地,土著妇女端着木盆,蔑箩撒种,用先进的耕作技术迎来了高原的农业丰收。
灵源箐,醒目的岩壁,标有“唐吴道子笔”的石刻观音大士像。毛太华等人带领土著人开山挖沟,安装石碾、水磨、水车。
丽日晴空,毛太华等人与土著人修建土墙茅草房,改造手磨,用毛驴代替人力。
山歌悠扬,毛太华引导当地同胞栽秧,割谷,碾米,冬藏,人们吃上了白米饭。
流水汤汤,毛太华带领大家开渠引水,让人们喝上了清澈、甘甜、纯净的山泉水。
斧凿声声,毛太华指导乡民们改造房屋,平坝里出现了一座座簇新的黛青色瓦房。
书声琅琅,毛太华教孩子们读书,认字,吟诵《三字经》《千字文》《增广贤文》。
香烟袅袅,毛太华等人在三川开设火腿坊,腌制火腿,传播中原丰美的饮食文化。
铃声当当,在滇西北的大山中,毛太华等人运送火腿的马帮在各地穿行,将火腿送到四面八方。红红火火开展起来的边贸活动,使滇西北的经济日益繁荣兴旺。
土司府中,毛太华引荐明军将领说服土司归顺明王朝,两人晓以大义,陈明利害,各家土司纷纷响应,明代初年,毛太华为中央王朝和平统一滇西北立下了汗马功劳。
澜沧卫内,应募从军的毛太华晋升为百户长,后为六品官爵。他协助土司安抚土著百姓,加强民族团结,维护社会稳定,确保四乡平安。同时,带领士兵大力开荒种地,发展农业牧业,为边疆屯垦事业作出了贡献……
1400年,毛太华以军功奉调,带领长子、四子来到湖南湘乡,后落户韶山。二子、三子留在毛家湾,后代繁衍至今。毛太华,是韶山和毛家湾毛家的共同始祖。
望着那些边疆屯垦的实物和近年出土的毛氏碑刻,我不禁陷入了哲理的沉思。我非常赞同县委领导对毛氏祖先的评价。的确,从某种意义上说,毛主席的先人毛太华,就是滇西北边屯文化的第一代开拓者,就是那个时代屯垦戍边的兵团战士,就是那个时代的民族团结的模范啊。是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筑起了祖国边疆的钢铁长城;是他们,以他们砥砺奋进的血汗辉光描画了大西南的文化文明。他们,就是历史的创造者,就是无私的奉献者啊……
带着深沉的思索和复杂的情愫,我驻足在纪念园的毛主席塑像前。这是一尊与毛主席身材一米八三等高的塑像,是纪念园开园时,韶山毛主席纪念馆赠送的。秋日滇西北的蓝天白云下,毛主席举目远眺,那睿智的目光,好像穿越了广袤的时空,在深刻地反思着历史,热情地瞻望着未来;又好像无比虔敬地与他的先人亲切地晤谈,礼赞着神奇的云南丽江大地,欣赏着程海湖和毛家湾的美丽风光。瞻仰之间,我倏地想起了有关毛家湾的那桩往事。
上世纪末的一个秋日黄昏,北京城霞光满天,中南海波光粼粼。李讷陪同父亲坐在湖边乘凉。遥望那目不可及的南天,毛泽东表情凝重,若有所思,久久不言。突然,他深情地对李讷说:我们家的始祖是从云南澜沧卫来的,将来你若能搞清澜沧卫在什么地方,有机会可去走走。对于父亲的嘱托,李讷一直牢记在心里。然而,此后李讷虽经多方寻找,却一直没有找到祖源澜沧卫。是永胜县委简良开先生的考证,使扑朔迷离、烟锁尘封的历史疑案云开雾散。原来,澜沧卫就是如今的永胜,永胜毛家就是韶山毛家的同宗。1997年4月1日,李讷夫妇来毛家湾寻根祭祖,了却了毛主席生前寻根的夙愿。毛泽东,这个伟大生命的根须和基因的符码,无疑深深地濡染着云南红土地的殷红,汩汩地流淌着丽江程海湖的清醇啊。
1959年6月25日,毛泽东回到了阔别32年的故乡韶山,他祭奠了父母的墓地,拜谒了始祖毛太华的灵位,那个初夏的夤夜,他几乎彻夜未眠。《七律·到韶山》就诞生在朝霞满天的黎明。“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这首可与《大风歌》媲美的回乡咏唱,带给人们多少寻根的遐想、多少浓烈的乡愁啊。走出纪念园的时候,我想,倘若假以天年,毛主席一定会来到毛家湾的,一定会在毛家湾回忆他祖先在红土地上那些艰难奉献的,也一定会写出一首高吟肺腑、笔走风雷的《七律·到毛家湾》的。真的,我相信。 (本文配图部分来自网络)
(王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渤海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高级调研员,现任中国社会出版社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