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当哭亦当笑
作者丨白庚胜
(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会长)
自从大学毕业后研究民族民间文学起,我便接触到许多民族的民间长诗。它们有的是史诗,有的是叙事诗,有的是抒情诗,有的是文论诗,仅傣族的“阿銮”类长诗就有300多部,哈萨克族的长诗也与之相当。藏族、蒙古族、柯尔克孜族的英雄史诗更是在数量上、体量上、艺术成就上登峰造极,《格萨尔王传》《江格尔》《玛纳斯》等“三大史诗”雄居世界文学史之最,成为中华文学最亮丽的风景。
那么,作为一个古老的民族及中华文学的一脉,除短小歌谣外,纳西族也拥有长诗吗?带着这样的好奇,我开始披历极有限的纳西族文学读物。结果,我终于从1949年刊印的赵银棠著《玉龙旧话》、1959年出版的《纳西族文学史》、于1966年前出版的《相会调》《创世纪》,以及20卷丽江县文化馆石印本“东巴经典”中,寻绎到了它们的线索。
并且,还发现纳西族民间既有神话史诗,还有英雄史诗、生活史诗,既有叙事长诗,又有抒情长诗,只是自己成长于“破四旧”的年代而与它们完全隔绝、无知至极而已。
于是,怀着极于弥补的期望,我开始在有关田野作业中关注它们的活态传承情况,收集它们的文本,翻译一些较短的作品,介绍其基本面貌于外界,同时撰写一些论文。
最值得庆幸的是,由于出手迅速,并游走所有纳西族分布区,我在1982年便首战告捷,首先在原丽江县宝山公社上宝山村王德义老处,收集到叙事长诗《吕依阿舟若》片断,并敏锐地察觉到它当原产于东部纳日人中,后来才传至西部纳西人中并成了《猎歌》的原型,只是还应该有一些过渡性片断遗失在金沙江两岸,需作进一步收集与复原工作。
这就促发了我于次年赴宁蒗县永宁、加泽、拉伯等地纳日人中寻访,以“收拾旧河山”的冲动,而且最终遂愿,完整了这部作品的本来面目。
也是在这一次开局中,我于所住宿的宝山中学识得正在彼校任教的李凡先生获得一条重要信息:在他们家乡龙蟠公社的新尚大队长草坡村活跃有一位老民间歌手和成典。
此人虽是文盲,却精通纳西族的所有“大调”。我知道,“大调者”,民间长诗之谓也。只是我曾在一些书刊中知道纳西族民间有和顺良、和锡典、和亚淑等等歌手,却“遍插茱萸少一人”,独不知有和成典老人的存在。
一经与和成典老人接触,我完全被他惊人的记忆力、广博的知识、丰富的人生阅历所倾倒。在一连两次共半个月的时间里,他先后为我吟诵了“三相会”“三欢乐”“红白喜事调”“三筑城”等近四十部长诗七万行许,而且照顾到我回京的时间迫近作了大精简,即“不放花草”。
这是一笔多么巨大的财富!怪不得我的密友张福龙喻之为“挖到了金矿”。他也遗憾地告诉我,由于没有读过书,在“文武考调”中,自己只会唱《武考》,而对《文考》信手拈来的只有曾上过私塾的老歌手和锡典。
按照和成典老人的指点,我于不久后拜访和锡典与和亚淑两位歌手,不仅补充收集到《文考》,还釆录了他(她)们个人创作的一些新民歌。
相比之下,总的印象是:和成典老人属文盲,长于传统大调的全部吟诵,从而解放后不受重视,家居偏远也造成其影响力只限于金沙江两岸,从而鲜为丽江坝区、城区所知晓;和锡典老人虽是农民,但上过私塾,从而粗通汉语与文墨,既熟知传统“大调”,还能创作民歌体长诗,参加过在本县市、本省、全国性民歌演唱活动,并发表过一些作品,拥有很高的威望;和亚淑老人是其中年纪较小者。农民出身、文化水平底、身为女性、不识汉语文等,都给她的知名度以重大局限。但因她投身过解放以来的历次政治运动、许多革命工作,从而长于即兴创作短小歌谣,同时也掌握大量传自祖辈的传统大调。
总而言之,跟从他(她)们的抢救性采录,让我保留下了几乎完整的纳西族民间长诗,使之与东巴经典中的神话史诗、英雄史诗、生活史诗相得益彰,造成了纳西族长诗之洋洋者。虽不敢与希腊、罗马、印度史诗相提并论,我仍坚信它们自有别样的价值与意义。
1989年初刚首次留日归来,我又从时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工作的纳西族研究员那里获悉:在维西县永春乡拉哈村,火把节上唱诵有一首纳西族民间长诗《唱艾勒》。他要我尽快与一位叫和荣海的该村离休干部联系,尽快把它记录下来。
他于不久前去那里考察祭地活动,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无暇作有关收集记录,留下几多遗憾,希望加以弥补。李先生强调指出,该村就在县城边,汉化速度极快,晚了就一切都来不及了。
出于这种紧迫性,我于当年火把节紧急赶往维西,在和荣海老人家中一住数日,把《唱阿勒》完整地记录了下来,避免了它消失于现代化的苍烟落照之中。
在这一过程当中,也有让我抱憾终身的事:在我最初进入宝山石头城采风时,曾得知那里流传有一首民间长诗叫《艾哉鲁美肯》,便兴冲冲前去其传承人家中拜访。但是,由于那时“文革”刚结束数年,传承人对演唱“封建迷信歌谣”十分忌讳,任凭我怎样晓之以大义,他都不为所动,让我空手而归。
但是,那时我就坚信不疑:待若干年后再来,他的观念一定会改变,那时的采集将轻而易举。谁想到我一走三十几年后才重返石头城,但见那位传承人已经仙世,连同那首民间长诗被一并带走。经过多方寻访,我终于找到了他的儿子和瑞新。他是当代最活跃的纳西族歌手之一。
久别重逢,他说他还记得在一个雾烟朦胧的早晨我到他们家祈求他父亲传授《艾哉鲁美肯》却被父亲婉言谢绝的场面。只是由于缺少文化自觉,他自己并没有将它继承下来,仅仅熟知它的曲调而已。
在“死者长已矣”的万般无奈中,我又走访了一位耄耋老人,并请他介绍了这部作品的概况,但除了解释“艾哉鲁美肯”是“麻雀聚积的大黑石”及全诗分三段、由各种短小歌谣聚集而成之外,他亦无能为力唱诵有关内容。毕竟年老体衰、历时弥久、记忆力殆尽,导致了一项纳西族民间文学魂宝的重大损失,令我慨叹时不我待、难辞其咎。
我也想到,纳西族尚且如此,我国其他民族又该有多少文化遗产再“寻寻觅觅”,也已“凄凄惨惨戚戚”了?
好在今天的祖国在党中央领导下,“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现兔顾鹰,为时未迟”,正在全力扶持优秀文化遗产的保护抢救,使文化强国建设切实而又坚定,让我们的文化基因得到激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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