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配图)
作者:胡睿夷
(一)
在两个省内城市之间,我特意选择了绿皮火车通行,十二块五毛,一百四十公里,两个半小时,逢站就停,比高铁要慢近两个小时。
送行的朋友很错愕,其实当时我也说不清楚缘由,或者是不想去搞得太清楚,感觉而已,而往往遵从这种感觉去做的事情会记得很久,几乎回忆里都是这样的事情,会带来美妙和满足。
火车上着实比较拥挤,人们在忙着放行李,安置小孩,他们很熟练,就像伺弄地里的庄稼、工地的砖瓦一样,再有序不过地放妥了扁担、找到了座位,然后排队打开水。邻座大姐非要帮我擦座位,并特地多擦了两遍,并把孩子抱起来尽量往里面挤了挤,生怕她的鞋子碰脏了我的裤腿。弄得我倒不安起来,除了“没关系没关系”,不知说什么来安慰他们的距离和自己的尴尬。
“咣铛、咣铛”,车一开动,车厢便和谐起来。绿皮车厢不设防,临座的对面的甚至隔壁的,投机就凑上来侃两句,天南海北都是朋友;绿皮车厢不冷漠,出门的回家的或者省亲的,有喜悦有困难都抖出来,大伙都帮着出主意;绿皮车厢不压抑,打牌的听歌的还有喝酒的,怎么放松怎么来,没有人会刻意挑毛病……我很想融入进去,可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其实,这样的氛围我是多么熟悉啊,在我长到十三岁的那个乡村,这样的朴素和真情,天天都在上演,只是突然发现离得久了,甚至离得远了,离得我心痛,然后心慌。
就是这绿皮火车,我最近一次坐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是我来北京上学,坚拒父亲送行,一个人一个背包,在火车上,我最兴奋的不是即将开始的新生活,而是我马上就要见到黄河了,我将要从郑州铁路大桥上呼啸而过,一路向北!黄河,我在很小的时候从家里的一张治理黄河的宣传画上见过,上面的人画得很小很小,黄河就在我心中种下了雄伟的种子,以至我把所有作品中的黄河都想象成从天上奔泻而来的样子。上小学时走南闯北的叔叔有几次讲起郑州和黄河上的铁路大桥,啧啧惊叹、眉飞色舞的样子,说火车要走二十多分钟才能过完,从远处看桥上的火车就象桑枝上的小蚕一样。那是多么大的一个大家伙啊,一定是世界上最长的大桥了!那时我还认为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国家,郑州是中国最大的城市,当然除了北京。后来看到两毛钱人民币上的南京长江大桥,我十分不愿意承认,还有更长的大桥。十分不争气的是,那次在火车上对黄河和大桥的兴奋没有持续很久,车还没有过完湖北我就困倦极了,不知不觉地占领了邻座的座位,睡得昏天黑地,也不知邻座好心人这一夜是怎么熬过来的,一觉醒来,车已停靠在北京西站。我除了悔恨,就是近半个月的惆怅,还有似梦非梦的情景:桥上的灯光在“刷刷”地往后退闪,下面是黑咕隆咚又深又宽的黄河,还有鸣着幽暗汽笛的轮船轰隆隆经过,火车的声音变得空洞乏力,啊,真是霸道极了!
(二)
我十七岁,是一名那个年代地道的半土不洋的高中生,确切地说,我是个胸怀远大理想积极健康的好少年。我可以赤着脚在六月的水泥篮球场上飞跑,可以把非马和顾城的诗歌仿写得自以为是然后投到学校的广播里,能语文考得近满分数学不及格,能把破自行车踩得飞快迅速超过暗恋的女生后躲到树林里,待她经过后再突然出现在后面,引得她狐疑不已,莫名其妙……
我决定来一场很男人的旅行。一放暑假没有回家,直接登上了南下广州的火车,我在车站的电话里告诉妈妈我趁假期去看远在广东的哥哥。她毫无反应时间,除了责骂,更多的是担心的泪水。可是那一刻,谁知道我正多么幸福地体会刺激和新鲜,实现着行万里路、看天下物的“少年壮志”。
我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而且是一个人,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我乘坐的是从安徽过来的绿皮火车,因为是过路车,没有买到座位。我把背包放在车厢连接的地方,侧身一坐,拿出事先买好的啤酒和茶鸡蛋,喝上两口,即将要面对的大城市,立马在我的眼前晕晕忽忽地展开了。啊,多好的世界!再来半瓶,于是世界就成我哥们了,和我在一起。后来半路上来一个六十来岁的瞎子,把拐棍往我旁边一摆,靠着我坐了下来,操着极其难懂的河南乡音不断和我攀谈,我只听懂了关键的几句:小伙子,能把你的酒给我喝几口吗?喝光了我所有啤酒后,他捉着我的手掌,说小伙子你手相不凡,经络奇特,将来必成大器。我飘飘然得无法形容。他又非常认真地摸了我的后脑勺和面颊,得出越来越坚定的结论:前途无量!我把所有的茶鸡蛋全送给了他,在他“吧唧吧唧”的咀嚼声里,我倒地沉沉睡去。后来我在想,车里的人一定都笑话我肆意汪洋的睡姿,我别着头连腿都懒得倦缩,推着小推车叫卖东西的工作人员无法通过,只有用脚把我挪到一边,上厕所的人从我身上跨来跨去……快天亮时一个倒开水的壮汉,不小心把开水洒落到我脚上,我被烫得嗷嗷而醒。身边的老头不见了,留了一件油乎乎呛鼻子的破外套盖在我的身上,一摸腰间,我引以器宇轩昂、信心爆棚的大中文BB机,已经不翼而飞。
(三)
来北京上学前,经常和同学们一起出去旅行,或远或近,或长或短,只要有了走的意愿,基本不做准备,没有规划和目的,稀里糊涂的跟着抬腿就出发。
有一次我们来到长江对面湖北的一个小镇,那是在铁路站牌上和我们相距两寸却隔江相望了几年的一个地方,出过不少大人物,有多名开国将军。其地天苍苍野茫茫,风很大草不多却牛羊成群。学校已经在长江的另一边,约束全无,我们玩得无比尽兴。喝酒,包小酒店狂欢,奢侈地包车满城乱窜,到各处名人故居胡乱合影,还漫山遍野寻找不知名的野花,送给同行的女同学。第二天午饭结完账,我们非常悲哀地发现,所有人身上的钱加在一起只剩下十一块五毛!
赶紧回去才是唯一出路!我们不敢坐车,步行两个小时来到火车站,问知最便宜的绿皮火车临晨两点经过,到达学校所在城市票价每张六元。可是要命的是,我们一行七人!最英明的同学决定:就扒,也只能扒这趟火车回去,因为别无选择。
夜半的绿皮车防范较松,停靠时间也长,这样成功概率大。这是我终生难忘的关于铁路的记忆。我们从车站出入口是无法进入站台的,必须沿着铁路往上方走,铁路两边密织着铁丝围网,走了五六公里翻过几座山岗,终于在一处斜坡上跳进了铁路线,然后折返。天色尚早,怕被站台的人发现又不敢贸然进站,就在车站附近的铁轨拐弯旮旯处埋伏下来。时间漫漫,晚风凄凉。大家悄无声息地吃着最精明的同学用那十多块全部财产还价半天买来的咸鸭蛋,瓜分半搭售半抢来的两个橘子和橘子皮。烟瘾大的人蛰摸着铁轨捡烟头,遇到新鲜的或名牌的,炫耀地抽上几口后再递给我们。咸鸭蛋咸得苦涩,心里咚咚直跳,说不出是紧张还是期待,偶尔又泛出匪夷所思的幸福。
凌晨一点,站台上空空荡荡难见一人,我们非常顺利地潜伏了进去,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属于我们的、救苦救难的火车终于步履蹒跚、摇摇晃晃地开进了站台!从开门的另一侧,我以毕生最强的爆发力、最敏捷的动作跃上车窗,完全洞开窗玻璃,接着往外一搭手,拉上同伴,他们都是如此的轻盈,以至于我当时感觉自己根本不用使什么力气。连贯流畅,大家和我配合同一个动作,鱼贯而入,很多熟睡的旅客被惊醒后呆呆地看着我们,不知是被惊着了,还是怕一眨眼睛就错过这精彩的大片。突然发现一个瘦小的老年女乘务员站在不远处,我们毫无商量余地的、也根本不准备理睬任何呵责的和她对视,直至她说出一句“娃娃们都上来了吗?没上来的从这边车门上来,安全”。
几个月后,我们当中极具才华的一位女同学,在校报上发表了一篇记述此次经历的文章,有很长篇幅描述我在车窗上拉住她的手的那一瞬间。我顺着回忆起来,好像当时她真是最不敏捷的一个,拽着我的手一次次往下挫,使不上劲似的,还一直怔怔地看着我……突然想起,这也是我第一次牵女生的手,可是这份美好却被当时令人窒息的节奏淹没得麻木无知,直至对方提起,才开始长出甜蜜的回忆。甜蜜是会疯长的。后来我郑重地牵起了她的手,再后来我无奈地放开。她追着我北上的火车身影,流着眼泪,在深秋的铁轨上坐了一夜,写了一篇凄美的文字,然后平静地把所有的话录进一盘磁带。若干年后,我打那个曾经疯狂曾经憋屈曾经甜蜜的小城车站经过,一扬手,把她的文字和话语从呼啸的车窗扔下,我想,这里应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四)
“吭哧——吭哧——”,火车剧烈的刹车把我猛然摇醒。呵呵,我想得很远很远了。“叔叔再见!”旁边的小女孩在和我告别,广播正报出我目的地的站名。我赶紧收拾行李跟着行人往外挪步。庞培在一首诗中写过:你用一把口琴悠扬地吹出那个词:记忆。哦,你就是这趟绿皮火车,这把琴声悠悠的口琴。
我发现车站到处都是这个城市海景房的广告,上面赫然引用诗人海子的名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梦想中的这样的房子原意是指坟墓。所以看着这样的广告是如此的别扭。海子也是和铁路密切相关的,1989年3月26日他选择火车和铁轨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不知他是否已经住进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房子?如果他还活着,恐怕正开始谢顶、发福,甚至传出绯闻,有可能还会为韩剧编剧。站在浮躁喧嚣的九十年代门口,善良的海子说:我就不进去了吧,你们玩你们的吧。有人看见他一个人踽踽独行地走着,到处送他的诗歌全集,一个书桌一个书桌,一个书房一个书房,一个书店一个书店。
我一边出站一边精心整理自己的衣衫,我马上又开始极其讨厌自己这个习惯动作,我知道出站后接待我的将又是一场饕餮盛宴,可是我却打不起精神,步履维艰,但我还是勇敢地闯入了这座大城市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