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国军
十年前,刚下岗的“城里哥”心烦意乱,再加上难于启齿的孬糟事,他决定离家出走。
那时的城里哥,三十出头,单身,头型颇有艺术范儿。他在企业干过工会,对绘画、摄影有“二把操”。
城里哥离家出走的那天,街面上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其实这场面不是为城里哥的,而是女排姑娘获得首个世界冠军各个城市都在搞庆祝活动。城里哥所在的城市,搞募捐要修复一段古长城遗址,他自告奋勇去做了头拨义工。
义工日子里的耳濡目染,他开始对古长城产生好奇与痴迷。义工结束后,便与一位自告奋勇的哥们,沿着燕山山脉东端开始徒步旅行。
一路上风餐露宿,渴了就喝点水,饿了就咬口干粮,困了就睡在有坍塌危险的敌楼里。几天后那位小哥吃不消这番苦,也为挣回点颜面,谎称家里有事中途退出。
单枪匹马的城里哥,闯入人迹罕至的无人区。时值浅秋,镶嵌在山脊上的古长城,历经岁月雕蚀,墙体与敌楼破落坍塌,仍向世人昭示着它的伟岸之躯。越往深处走,越显现出它难得一见的苍桑古韵,在城里哥眼里,那是世界上最唯美的古代建筑。
给养断了,性格倔犟的城里哥,不肯下山向村民求助,只靠采摘些野果充饥。体力透支得快坚持不住的时候,城里哥忽然发现一座高大山峰上,有三条不同走向的古长城,犹如三条巨龙蜿蜒而去,霞光正透过云海倾泻下来,染得山体一片金色,显得美仑美奂。蓬头垢面的城里哥忘情地摊开双臂,仰天长啸:
“我发现了最美的野长城!”
“我发现了世界上绝无仅有的野长城啦!”
沙哑的喊声回荡在空旷山谷。
与已脱了相的城里哥一照面,四丫头就吓得丢了羊鞭,边逃边喊:“野人!野人!山上有野人!”
惊魂未定的四丫头,学舌得有鼻子有眼儿,当信以为真的村民们举着镢头、铁锨生擒“野人”的那一刻,城里哥弱弱的:“别怕别怕,我不是鬼,我是人。”
众人开始数落四丫头:“你眼晴跑肚了吧?好好瞅瞅也是,你家野人会说人话啊?”
“我看你像个野人,该嫁不嫁,成天介晃悠的,能让你爹娘省点心不?”
“哇,这‘野人’还是只公的,正好你俩成双配对,再生个小野人崽子。”
“哈哈哈哈哈……”
白遛了人家一趟,四丫头自知理亏无言以对,村民们赶紧把“野人”抬下了山。
此番经历过后,城里哥落下个“野人”的绰号,人们都戏称他“老野儿”。从此他在西沟村安顿下来,以摄影、绘画手艺讨生活。后来他从村民口中得知,那座“三龙聚首”的山峰叫锥子山。
下山报信儿的四丫头是花厂峪人,与西沟村隔道山梁,是个古村落——当年“戚家军”后裔。她爹是木匠,可造人儿丢了手艺,一辈子生四个娃,青一色丫头片子。仨大的,都随爹心灵手巧,老早嫁了好人家。
四丫头够不上秀色可餐。她不情愿那种常年累月的土里刨食儿,她喜欢家里那帮梳着八撇胡儿的羊爬子,鞭儿一甩,便乖乖听她吆喝那种惬意的驾驭感和征服欲。还有那只总跟着她摇尾乞怜的大黄狗。
当初,如果不是四丫头来狼窝嘴子放羊,发现了城里哥的形踪,也许还真的……。四丫头帮城里哥捡回了一条命这话不假。狼窝嘴子是锥子山上一块突兀岩石,因底下石窝窝里有狼洞而得名。早年虽有野狼出没,但野兔、狍子、野山羊等食物链充足,自打灾荒年掏过人后,人狼多年相安无事。
野人事件后,四丫头与城里哥有了交集。往后不久,城里哥加入了长城志愿者行列,尽心尽责守护老祖宗留下的这块大宝贝。四丫头常与城里哥在这里相遇,城里哥常给她画张素描头像,偶尔也有工笔油彩,还抓拍了许多村姑牧羊场景。四丫头成了画中美人。
光阴似箭。
常年的坚守加上刻苦钻研,城里哥的绘画、摄影技艺不断提高,参加省、市和国家级赛事获得了很多奖项,成了远近闻名的影、画双栖名家,他被接纳为长城摄影家协会会员。根据他的事迹拍摄的保护长城的纪录片,在电视台一经播映,城里哥更有了名气。他的付出,渐渐的也有了积畜,在村里买下三间石头房,改造成了农家乐接待慕名前来的游客。
一有空闲,四丫头常去城里哥那里帮着拾掇屋、洗衣、烧炕、下厨。年节时,自家的粘饽饽、冻豆腐、猪肉拌子也往这倒弄。城里哥五味杂陈,也常给四丫头扯块花布料,捎些化妆品之类的,算是礼尚往来。
锥子山藏着永不枯竭的创作素材。可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年辽西闹大旱,狍子、野兔没了踪影。本来多年相安无事、村民们常见的那只瘸腿老狼断了食物。那次,城里哥正在专心创作,没发现那只老狼从身后攻击他。眼疾手快的四丫头举起石头边大喊边冲向老狼,因用力过猛,险些摔下崖。紧急中,那只大黄狗与老狼对峙厮咬,可城里哥还是被饿红眼的老狼咬伤。
与四丫头沾点亲的杨罗锅子,不知从哪打听来的偏方,说:“狼粪蛋儿治狼咬伤有奇效。”原来,杨是城里哥打义工时的好友。
还是没拦住,拎着三齿子的四丫头,拽上杨罗锅子上了狼窝嘴,趁老狼出去打食儿掏弄来“宝物”,熬药汤子给城里哥敷。
“狼没掏了你?”
城里哥扯下串泪来。
四丫头把羊全贱卖给了羊贩子。杨罗锅子说她利手利脚了,六根清净了,其实是捅咕她抓住机会,向城里哥表白表白。
四丫头便心领神会:“哥,甭说在咱个小县城,就是省城这块,你也是被窝里放屁,能闻(文)能捂(武)的人,成个家吧?要不,你这识文断字、描龙画凤的,白瞎了都。”
城里哥露一丝浅笑不搭她茬。四丫头又引火烧身道:“哥,让俺给你暖被窝子吧,中不?”
城里哥终于斩钉截铁:“不中!往后少扯这么蛾子!”
眼瞅个黄花大姑娘盼等到大龄剩女,杨罗锅子从中给添油加醋,四丫头又表白过几次,可城里哥仍顾左右而言他。经不住爹娘骂,四丫头死了念想赌气嫁人。
日子选在腊月二十八。村东头死了婆子、开“前七后八”的老王大喜子,要遍请亲友四邻,杀猪宰羊,置办流水席,还要吹吹打打请戏班子,明媒正娶四丫头,过门给娃们当后娘。
给大驴驹子买套包子的杨罗锅子,在集上碰见四丫头。四丫头竹筒倒豆般哭了个梨花带雨。杨罗锅子也告诉四丫头:“这阵子,你城里哥也蔫头……”
正日子那天,城里哥不请自来。四丫头当着大喜子面,啥解气骂啥:“你个老野儿,当年真不该替你通风报信儿,冻死你在锥子山上得了,哪还有你瞧不起俺姑奶奶的机会?”
四丫头搂着大喜子,作亲妮状故意给城里哥看:“是,是你没这一兜兜艳福,俺要好生侍候俺男人,生一帮娃崽,让你瞧瞧!”四丫头一杯一杯㨄着烧刀子,隆起的奶子一起一伏。末了,是新郎背着新娘入的洞房。
城里哥也醉了个稀烂。
半年后。
杨罗锅子去花厂峪找四丫头,告知她一个隐藏了十年的秘密。
没等杨罗锅子开口,腆着大肚子的四丫头抢先说道:“三哥,大喜子出车祸了,撞成了植物人,还在医院抢救呢。我也快生啦,你说,俺还有心思活么?”
杨罗锅子这边也哽咽:“知道,知道,你的事,你城里哥都晓得。要不,我咋特意来找你呢?”杨罗锅子给四丫头解心宽。
“你可拉倒吧,别替那没良心的老野儿编瞎话啦,他有那好心肠?”杨罗锅子没了下言,蹲旮旯大口大口吮着大老旱。
“你倒是说话呀,咋连个瘪屁都没啦?”捺不住四丫头追问,杨罗锅子终于从嗓眼儿里挤出一句:
“你城里哥,死啦!”
“啊!你说啥?”四丫头蹦老高,使劲薅起杨罗锅子,提遛了大半圈,险些把杨罗锅子摔背过气去。
“你摔死我也没用。真的,刚过头七。”
“咋死的?”
“癌症呗。”
“咋恁快呀?”
“都十年啦,要不,能不娶你?”
四丫头如梦方醒。
杨罗锅子继续:“你城里哥总念叨你,原打算,等出了正月,春暖花开,帮你支巴个农家乐,好把大喜子瞧病拉的饥荒开付开付。”
杨罗锅子彻底翻开“底牌”:“后来病情加重,你城里哥预料自己已时日不多,鬼催似的,逼着我去县城请来律师,将他的农家乐做为遗产,办理了公证手续,委托我在他死后送给你,还有这10万块钱。”
四丫头泪如泉涌。
四丫头趴坟头,嚎啕得昏天黑地:“你个死鬼,什么玩愣算个?早晓得这事,俺四丫头非钻你被窝子不可,好给你留个后哇!”
(李国军,诗人,作家,编剧。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会员,辽宁省作协会员,锦州评论家协会会员,锦州作协理事。长期笔耕不辍,小说、诗歌、散文、札记等文学作品散见于各大媒体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