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自于网络)
作者:代加财
太阳不再刺眼,渐渐滑向西山。村口老榆树如盖的荫影也慢慢移出树干,投向远处。老树下,一位年逾七旬的老人她手里拄着一头烧得乌黑、一头磨得发亮的木棍儿向远方瞭望。老人在树下已经站了多时,人们不知道她在等谁,她的身影随着老榆树的影子被西下的斜阳越拉越长。
老人背有点弓,腿有点弯,腰板却拔得挺直。一身的青布衣衫平整干净,胸前和背后有明显折叠的痕迹。夕阳映在老人家身上、脸上、银发上,形成金色的轮廓,远远看去,俨然一尊雕像伫立在那里。
尽管老人平时很少出来走动,人们还是认出——她是童锁娘。
童锁娘在等她的儿子童锁。
童锁去省城了,昨天早上走的,去省城的第三制药厂给童锁娘开证明信。童锁爹和童锁娘年轻的时候,在省城第三制药厂工作,1962年被“下放”到农村,次年生了童锁,一晃五十余年过去了。
几天前,童锁去镇里拉化肥,他从村主任口中得知:凡是五六十年代在煤炭、化工、冶金、制药等行业工作过,如今年满60岁的老人,统一给办理养老保险。
村主任说:“办理完保险之后,一个人一个月的养老金300多块,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养老金也随之增长……”
当天晚上,得知这一消息的童锁娘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有太多的想不到:她想不到老头子走得比她早,没赶上好时候;想不到国家没有忘记他们,给了他们那一代人这样好的待遇……
从昨天早上童锁去省城之后,童锁娘就坐不住了。刚过中午,她就拄着烧火棍儿去村口张望,他盼着童锁回来,她担心童锁找不到自己工作过的那家制药厂,担心找到了却开不出她的工作证明。
由于腿疾和眼神不好,童锁娘平时很少出门走动,大部分时间呆在家里。农忙时,勉强能为早出晚归的儿子童锁和媳妇春妮糊弄口饭吃;农闲了,她就坐在炕头上一天到晚抱着匣子听评书。这两天,换了一身新衣服的童锁娘一下子变成了村里人眼中的“常客”。
太阳距离山坳愈来愈近,老榆树和童锁娘的身影被越拉越长,偶尔三五片榆树钱从树梢滑下,落在童锁娘身上,再旋转着飘到地上,随着拂过地面的一缕微风,榆树钱愉快地飞向了远方。
这是一个播洒希望的季节,春种的村民收工了,三三俩俩从童锁娘身边走过,微笑着向老人家打着招呼。
媳妇春妮也从地里回来了,看到站在树下的婆婆,忙脱下自己的上衣披在婆婆身上:“妈,回家吧,晚上天凉,别感冒。”
“我没事,再站会儿。”
远远的,一个身影出现在村口的弯道上,童锁娘手搭在额头前,也许由于逆光,她看不清来人是不是童锁。
“春妮,那人是童锁吗?”
“是童锁,他回来了。”春妮说。
童锁看到了站在树下的老娘和媳妇春妮,向两个人挥挥手,快步上前:“妈,您咋出来了?”
“我没事,就是走走,顺便看你回来没有。”童锁娘故意说得轻松。
“妈昨天已经在这儿站半下午了。”春妮说。
“妈,您的腿行吗?”
“这两天不疼了。”
“童锁,找到第三制药厂没有?”春妮问。
“找到了。不但找到了咱妈曾经工作过的第三制药厂,你看,证明信也开出来了。”童锁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拿出证眀,展示给春妮和童锁娘看,打印出来的证明纸上还盖有鲜红的印章。“春妮,我在第三制药厂的档案室还看到咱妈和咱爸的档案了呢,这么多年了,还保留着,真想不到啊。”
“唉,你爸爸……他没这个福气。”童锁娘叹口气,摇摇头。
“童锁,你在省城见到咱家童鑫了吗?”春妮故意把话题岔开。
“见到了,要不是童鑫陪我去,我还真怕找不到第三制药厂呢,现在的大学生啊可真不得了,没有他们找不到的地方。”说到儿子,童锁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
“鑫鑫怎么样,瘦了没有?”童锁娘问。
“胖了,个头也高了。”
“妈,您甭惦记他,鑫鑫都快二十岁了,已经是大人了。”春妮扶着童锁娘一边往家走一边说。
“妈,我明儿就去县里,到社……对……是社保局,把您养老保险的事抓紧办好。”
“不急,赶趟。”童锁娘嘴上说着不急,却一脸喜悦。
晚上,童锁和春妮躺在炕上。
春妮掐了一下童锁的胳膊,悄声说:“咱爹活着该多好,两个人的退休金……对……是养老金……加到一起,一个月就700多块,够咱儿子一个月的生活费了。”
“就算爹活着,那钱咱也不能动,那是国家给老人的养老钱,是国家的意思……要专款专用。”童锁说。
“我知道啊,我就是打个比方嘛。”
东屋传来了匀称的鼾声,那是童锁娘传出来的。
“你听,妈睡得多香。”春妮说。
“从听到这个消息时起,妈好像变了一个人。”
“嗯,变年轻了。”春妮说,“我昨天和妈说了,以后,就算咱俩再忙也不能让妈给咱热饭了。我说妈您现在已经成国家干部了,不能再为我们做饭了,你猜妈咋说?”
“咋说?”
“可别当妈是什么干部,以后国家给钱了,我就争取多活几年,只要能少给你们增加负担少添麻烦,妈就高兴了。”
“是啊,我很少看到妈像今儿这么高兴,也很少听到妈像今儿睡得这么香。”童锁说。
“明儿去县城你打算几点走?”
“五点吧。春妮,这两天承包田里的活儿就辛苦你了。”
“辛苦啥,大部分都是机器活,只要把妈这个事情办妥了,能让妈高兴比啥都强。”
“谢谢你。”童锁伸过手去,紧紧地把春妮揽在怀里。
天刚蒙蒙亮,童锁就起来了,他把昨晚准备好的户口本、身份证和药厂开出来的证明重新又认真检查一遍,小心地装进包里。
春妮也起来了,为童锁煮了一碗热汤面,看着童锁吃完,再看着童锁走出家门口。
下午四点,从县城赶回来的童锁没有到家,直接去了春妮正在播种的承包田。
看到童锁闷声不语愁眉紧蹙的表情,春妮心里一沉。
“童锁,妈的事情怎么样?是不是办不了了?”春妮试着问。
“嗯。”童锁从上衣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点着。
“村主任说的是假话?”
“不是。”童锁深深吸了一口,用力吐出。
“咱妈的工作证明不合格?”
“也不是。”
“那为啥?”
“咱家不是城镇户口。”
“必须是城镇户口吗?”
“必须是。”
两个人坐在散发着泥土味道的垄台上,相对无言。
“童锁,你别上火,以前咱家没有这笔养老金生活不也挺好吗?”春妮打破沉默。
“春妮,我倒不是因为拿不到这笔钱上火,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和咱妈解释这件事。看到她自从知道有这个政策之后那高兴劲儿,我真的不忍心去破坏咱妈的这种心情。”
“是啊,自从她知道能给统一办理养老保险之后,她一下子好像年轻了好几岁。”
“我想……这件事情不能让妈知道。”童锁又用力吸了一口烟:“回家就说办完了。”
“能瞒住?到时候不给她养老金不得露馅吗?”
“从下月起咱俩每个月给妈350块钱,就说是给发的养老金,这样妈就信了。”
“我同意你的想法,可童鑫读大学每个月的学费、生活费,再加上这三百多块,我怕安排不开。”
“种完地我出去打工,我听说在建筑工地力工一天也能赚一百多块,干两个月活怎么也能剩七八千,够咱妈两年的养老金钱了。”童锁态度坚决,“你在家把妈照顾好就行,让她有个好心情。”
“行,我听你的。只是回到家,你的脸上别表现出来就行。”
“不能。”童锁吐掉嘴里的烟头。
回到家,童锁娘没在屋,但发现童锁娘把晚饭已经热好了。
“童锁,咱妈一定又去村口等你了,你快去把她接回来,天黑了,她可别跌倒摔着。”看着走出门的童锁,春妮不忘叮嘱,“注意,说话别露馅。”
一个月后,童锁家里的耕地种完了,从镇上赶集回来的童锁从包里拿出350块钱递到童锁娘手里。
“妈,这是您的养老金,我给您取回来了,三百五十多块钱呢。”童锁说,“给您三百五,零钱算是给我的跑腿钱了。”
“给这么多,可咋花啊。”童锁娘接过“养老金”,举到眼前一张一张看着,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妈,这钱可是国家给您的,您愿意咋花就咋花,您自个说了算。”正在做饭的春妮探过头来说。
“春妮啊,这钱还是放在你那吧,你替我保管着。”童锁娘举着钱说。
“那可不行,妈,这个钱您必须自己保管,花不了您就留着,这叫什么来着,对……专款专用。”春妮笑着说。
“好,那我就自个保管着。”童锁娘从枕头下掏出一个紧裹着的手绢,轻轻打开,里面卷着一打纸钞,最大面值是五十元的。童锁娘把三百五十元钱慢慢放在手绢中间,和原有的钞票一起认真包好,小心地放在炕头上一个老式木箱里。“老了老了还有工资了,现在的国家啊……真好!”童锁娘自语着。
转眼,童锁出去打工快一个月时间了,春妮在家数着每一个过去的日子。
昨晚,童锁给她打来电话,叮嘱她:“明儿就是一号了,别忘了咱妈养老金的事情。”
春妮告诉童锁:“钱已经准备好了。”
春妮记得,童锁上个月交给婆婆“养老金”的日子是阳历1号,童锁这次没在家,春妮要提前把“养老金”准备出来。
春妮想明天去一趟镇里,这样,回来给婆婆养老金也可以有个由头。
第二天,春妮早早起来把饭做好,除了炒好的瓜片,还为童锁娘打了一碗鸡蛋糕,她自己匆匆吃了一口饭就出门了。
五月的天气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早上出来时还艳阳高照,不到中午,乌云就遮住了日头,顷刻间,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春妮随着赶集的人们,蜂拥躲进街边的门市。
雨来得太急,以至于春妮兜里的电话响了多遍她都没听到,是在身边的小姑娘提醒下,她才在身上擦了擦手上的雨水,从兜里掏出电话。一看来电显示,是童锁的手机号码,春妮猜想一定是童锁惦记着婆婆养老金的事才打来电话的。
接起电话,春妮听到的却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
“请问,你认识这个号码的机主吗?”
“他是我爱人,他……怎么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春妮心头。
“你先别着急,我是县公安局的,你爱人他……他刚才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孩子,被洪水冲走了,临跳下水的时候,他把手里的电话扔给了身边的工友……”
“你说什么,他……他被水冲走了……”
“大姐,你别急,我们正在奋力搜救,我们希望你马上到县公安局来……要有心理准备……”
“阿姨!阿姨!”小姑娘看着接电话的春妮刚说几句话就倒下了,吓一跳,连忙招呼身边的人帮忙抢救。
童锁走了。
为了挽回一个八岁孩子的生命,他毫不犹豫地奉献出了自己。
春妮从县城回来,已经是三天之后了,她面庞消瘦,双眼布满血丝。
一步步挨到家的春妮强打精神推开婆婆的房门。
“妈,这两天鑫鑫的姥姥病了,因为走得急,没顾上和您打招呼。”
童锁娘埋怨说:“春妮,孩儿他姥好点没?我身体好着呢,你该多照顾她几天。”
春妮说:“已经好了。”
春妮从兜里掏出350块钱递给童锁娘:“妈,您的养老金我从镇上取回已经三天了,给您吧。”
童锁娘笑着接过钱说:“不急的,要不你花着吧。”
春妮说:“妈,您保管着,缺钱了我向您老借。”
童锁娘说:“傻孩子,自己家的钱,还能说借?”
春妮告诉婆婆,童锁在县城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工资高,待遇也好,就是时间自己说了不算,暂时不能回来。
天渐渐转凉,村头老榆树的叶子开始泛黄了。
老榆树下,童锁娘手里依然拄着那根一头烧得乌黑、一头磨得发亮的木棍儿向远方瞭望。如血的残阳渐渐滑向西山,村口老榆树斑驳的树影又一次慢慢移出树干,投向远处。
每个下午,人们还会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老榆树下出现,人们知道她在等谁,却没有人愿意告诉她真相。老人的身影随着老榆树的影子被秋日西下的残阳越拉越长。
(代加财,笔名:丛陌,在政法媒体工作过二十多年。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会员。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见诸于各大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