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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个 好 人
文 / 代加财
他把右小腿向后蜷曲,将腿肚子贴在大腿上,用绷带缠好,套上那条脏兮兮的长裤,架起单拐慢慢站起,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会儿,认为没有瑕疵了,才抱起乞讨用的纸盒,推开出租屋房门。
他不打车,不是因为差钱,主要是差自己这身“行头”,更主要是怕被别人看见会影响他的“生意”。
他的出租屋距离地铁口近200米,他差不多要“走”上一个小时,前100米架拐完成,后100米半坐半爬在地上,一点点挪向地铁口,往往这个过程也是他收获最多的过程。
他所在的地铁站有两个进出口,D口是他的地盘,C口已经有人占据了。占据C口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长年穿着袖口脏得发亮的灰黑色上衣,坐在台阶上举着一个黑乎乎的纸盒,伸出的手臂瘦得皮包骨,他想不明白,干他们这一行咋能瘦到那个程度,看来老人不是精神不好就是脑子有问题。
老人在这个地方“创业”应该比他早,他坐到D口的第一天就看到老人在C口守着,夏天的时候常常裸着上身,清晰的肋骨在太阳的炙烤下历历可数,皮肤晒成古铜色,春秋的时候就是这身灰黑上衣,冷风吹来,他就抱着双肩,蜷缩在台阶与墙壁间的角落里。
在他看来,老人“上下班”比他守时,“收入”应该不比他少,常常他“收工”的时候,老人依然还坚守在地铁口。
他决定了,坚持到年末就“退出江湖”,回乡和父母团聚,盖一栋大大的砖房,娶一房漂亮媳妇,剩下来的钱供弟弟读书。
家里人至今不知道他在外面从事什么工作,就知道他发财了,好多家乡人想到他“工作”的城市看看他,都被他巧妙地回绝了。
他坐在地铁口第二级台阶上,看着一双双从上迈下或者从下迈上穿着各色鞋子的脚跟,心思又飞回到家乡,他似乎看到了门前老槐树下玩耍的弟弟,茅草屋内年迈的父母。
就是收入得再多他也不想继续了,到年末就回家!他再一次下决心,他想有尊严地活着。
天渐渐冷了,有枯黄卷曲的树叶从空中掉落,飘进他面前的纸盒里,他只是无精打采地看一眼,懒得伸手去拾。
他挪动一下身子,想让右腿的麻木感能有所缓解,同时欠身歪头看了一眼对面不远处的那个老人。老人身上的衣服很单,头发凌乱,像秋后的杂草,胡须花白,毫无生气地垂在颌下,老人似乎很冷,蛰缩在那儿,看着眼前的纸盒。
时间接近中午,进出地铁的行人不再像早上高峰时那么多,太阳也变得慵懒起来,把暖暖的光洒在地上,他把纸盒里的钞票收拾一下,装进压在屁股下的布袋里,仅剩下两三张纸钞和几枚硬币,他靠在台阶上打起了瞌睡。
有人向纸盒里投钱,是一张纸钞,不用睁开眼睛他就能觉察到。
“妈妈,再给一张吧,你看叔叔多可怜!”小女孩嫩嫩的声音。
“宝宝,妈妈手里没有一元的了……”中年女子的声音。
他懒散地睁开一只眼睛,一个年轻的漂亮妈妈手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站在他面前,漂亮妈妈正打开钱包让女孩儿看。
“那就给五元的吧。”女孩儿直接从妈妈钱包里抽出一张五元的钞票,蹲下身来轻轻地放在他眼前的纸盒里,他忙坐直身子,向母女投去感激的目光,弓背点头说“谢谢”。
“咱们走吧。”妈妈拉了一下蹲着的女孩儿。
女孩儿没有动,却一直盯着他藏着裤筒里的“断腿”。
“叔叔,你的腿怎么啦?”女孩天真地问。
“断了。”他低声回答,不敢看女孩的眼睛。
“疼么?”
“已经不疼了。”他感觉自己的脸一阵发烫。
女孩儿还要问什么,却被妈妈拉着离开了。
一直以来,怜悯他的人很多,在乎他的人却不多,即使为他投钱,投完之后便匆匆离去,像是在完成一项工作,或者是在做一种心理救赎,从没一个人像小女孩这样认真地关注他,关心他。
他第一次有点恨自己——怎么可以用谎言去蒙骗一个童真女孩儿的善良?
太阳偏西了,他想活动一下麻木的右腿,他再次向老人那边张望。
老人似乎是坐在第三级台阶上,他能看到老人的穿着灰黑色衣服的上半身,却看不到老人面前盒子里装了多少钱,他一直想知道,老人的收入到底比他多还是比他少,为什么老人一直穿着那么一件冷得让自己发抖的单衣?在他看来,这份“工作”的收入额和乞讨者身上衣服的厚薄没多大关系,他对老人有点想不通。
他感觉自己蜷在裤筒里的腿有点痛,看看西斜的太阳,他更想家了。
趁着行人不注意,他活动一下压在屁股下的小腿,尽管动作微小,似乎有人还是看出了他的伪装,他感觉有人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
不远处,火车站的钟声响了四下,他想早点“下班”,他想到附近的银行把这一周来积攒的“收入”寄回家里去,下午四点应该是银行业务量最少的时间,这样也省得排队。他抬眼看了一下对面,老人已经起身走了,远远的,一个佝偻的背影背着一个破旧的布包淹没在人海。
他要回家换一身像样的衣服,他要像正常人一样走进银行。
挪到家的时候,四点半了,他急忙脱下外套,快速解开绑在右腿上的绷带,草草洗了把脸,用挂在墙上的梳子匆匆拢了拢头发,抄起装钱的布包,快步向不远处的农业银行走去。
接近五点,银行里办业务的人寥寥无几。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俯在业务窗口前,那人后背弯驼、消瘦,面前码放着几摞整齐的面值为一元的纸钞。没错,是他的同行——在地铁C口乞讨的那个穿着灰黑色衣服的老人,他正在专注地数着手里的剩下不多的几张零钱,身旁站着刚刚帮他数完钱的大堂经理。
紧邻着老人的那个窗口,漂亮的工作人员向他举手示意:“您好,请问办什么业务?”女孩站起身,微笑着问。
“存点零钱。”他说着,把装钱的布袋放在窗口前。
“这么多。”刚刚帮老人数完零钱的大堂经理走过来:“我可以帮您吗?”
“当然可以。”他礼貌地回答。
“您请坐吧!”窗口内女孩说。
“开超市就是这样不好,零钱太多。”他像是对身边的大堂经理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正常。”大堂经理一直面带笑容。
他没心思数钱,他想看看正在填写存单的老人存了多少钱。老人已经填写完单据,正颤抖着把写好的存单递给窗口的工作人员,抬起来的手臂上,可以看到蚯蚓般裸出来的青筋。
“大爷,我再给您读一下收款单位和收款人。”窗口漂亮的工作人员大声说。
“念吧。”老人把耳朵贴向他和工作人员之间传递单据的小窗口。
“收款地址是××省××县幸福乡希望小学。”工作人员大声读着,“收款人是全体学生……汇款人是……一个好人,对吗?”
“对,对……一个好人。”老人点着头说,脸上绽露出满心的微笑。
工作人员站起来,把汇款回执轻轻撕下来,从窗口双手递给老人,老人一边小心地叠好揣在怀里,一边慢慢地向门口走去。
大堂经理忙紧走几步赶到老人身边,轻轻地搀扶住老人的胳膊:“大爷,您慢点。”
他停下数钱的手,扭头看着老人走出银行的门口。
银行里其他的工作人员也围过来,帮他数完堆放在窗口的零钱,一共是2123.5元。
“一共是二千一百二十三元五角,先生对吧?”工作人员对站在窗口前发呆的他说。
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请把汇款金额、收款地址及收款人名字填写好。”里面的工作人员说。
他拿过汇款单,认真地填写完金额之后,问刚刚为老人办理汇款业务的漂亮女孩:“麻烦你把刚才汇款的那位老人的汇款地址重说一遍好吗?”
女孩儿顺口说出了老人的汇款地址。
为他办理业务的女孩儿表示,老大爷一直在为这个小学汇款,窗口的工作人员都能熟练地背下老人汇款的地址来。
在银行工作人员诧异的目光下,他在收款地址一栏里工整地填写上:××省××县幸福乡希望小学,收款人:全校学生。
在汇款人一栏里,他郑重地写上:又一个好人。
(代加财,资深媒体人。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