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方 街 抒 怀

王 科

没来丽江前，朋友说，来丽江不游四方街，犹如在北京不去王府井、到上海不走南京路、赴沈阳不访太原街、逛南京不拜夫子庙一样，绝对是虚于此行。他还说，这丽江四方街，依山靠河，坐落于大研古城的中心，在黛瓦白墙楼群的簇拥中，在滇西秀山丽水的怀抱里，卓然耸立，自成格局，天雨流芳，意蕴隽永。基于此，寻觅梦中的香格里拉、眺望消失的地平线那些千万游客莅临丽江，没有不到四方街驻足徜徉、流连观光的，没有缺席四方街发怀古幽思、观现代风情的。你可千万不能与其失之交臂啊。朋友的叮嘱我记下了，但还是疑虑重重，天下美景我看得多了，这西南边城的四方街，真的就有这样艺压群芳的独特魅力吗？于是，来到丽江后，我稍稍做了点功课，就跑到四方街来观光了。真没想到，刚踏上丽江这块热土，我就为四方街的大美所震撼，并在由衷的感慨和联翩的点赞中，沉浸在它前世今生的怀想里了……

四方街不是四方形的街市，它是六亩左右略呈四方形的街心广场。它虽然始建于宋末元初，有800多年的漫长历史，但是，却是明代纳西土司木天王的收官之作。他按皇帝颁发的印玺形状改建了这个街道，为其画上了圆满的句号。之所以命名为四方街，是因为欲让其展示纳西木府和顺八面、权镇四方之意。几百年来，历史的脚步急急匆匆，木府的风云翻卷飞腾，丽江城的树叶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滔滔的玉河水为它吟唱着苍凉的纳西古歌，斑斓的五彩石给它留下了浩瀚的生命之章，玉龙雪山下的四方街，阅尽了无数人间沧桑。终于，在20世纪改革开放之后，虽在深闺为人识，它才获得了崛起和走向世界的契机。当下，真个是——四方街巷天下闻，环球谁人不知君！作为世界文化遗产的点睛之笔，这里，街道虽不宽而广阔，楼宇虽不高而俊秀，树木虽不多而蓊郁，商埠虽不大而繁华，一屋一瓦、一砖一石、一草一木、一街一巷，荟萃了人文自然、现代未来之神韵。说它是这座大西南古城的微缩，称它是世界文化遗产的展板，赞它是丽江古城最亮丽的风景线，绝非过誉之语。当然，同那些大都会的宏大建筑、现代广场比起来，四方街无疑不是大家闺秀国色天香，而只是小家碧玉秀内慧中。因此我揣想，是不是可以说，它是彰显、宣示纳西民族权利的大印章？是不是还可以说，它是为民造福、与民同乐的新图腾？据历史记载，木氏家族治理滇西数百年，与中原内地的某些昏庸暴虐的统治者不同，一直非常低调非常内敛，关心民瘼，造福民生，内外协调，开放包容，韬光养晦从不树敌，维护老百姓的切身利益，深得纳西族百姓的拥戴和热评，从而确立了木府不可动摇的核心地位，致使这里几百年间一直十分稳定，从没有发生大的颠覆性骚动。因之，我看这四方街啊，虽是小广场，却有大格局；虽为小街巷，实乃大胸襟。也许，这就是木府土司服务乡梓、振兴民族、融入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初心表露吧。不然，大研古城为什么全面开放，不设城墙？四方街巷为什么四通八达、路路畅通？因为他明白，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人民就是山溪，人心就是城墙啊。当然，我知道，历史的砥砺前行和政局嬗变，不是轻飘飘的几个字就能够慨括的，时代车轮的飞速前行常常带来血腥的辗轧和转型的阵痛，即便是在中华民族内部手足之间的融合中，民族记忆里也有难以消弭的尴尬过程。难能得贵的是，高瞻远瞩的民族首领、少数睿智的关键者总能顺应历史发展的潮流，为本民族的最大利益着想，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大局出发，对复杂形势作出前瞻的研判和正确的决断，从而导引民族之舟驶向平安的彼岸。无疑，纳西族的几代土司就是这样的人。这个英雄的民族，为了寻觅广阔的生存空间，在土司的带领下，继承了先民古羌人的英武顽强，从遥远的大西北河湟地区南下七彩云南，该遭受了多少林林总总的苦难啊。高山峡谷的险阻，周边异族的冷眼，生存环境的艰困等数不胜数，他们都用自己的善良、勇敢与聪慧、和谐一一克服了。明智的文化选择与高尚的包容亲和，使他们世世代代一直走在中华民族大家庭的前列。对四方街的开创者、这些为中华民族作出贡献的历史人物，对他们在民族生死存亡抉择面前的痛苦反思和复杂心路，纳西族青年作家黄立康在《抄木氏土司诗》（作家出版社2021年版）的著作中有一段精彩到位、深入骨髓的描写：

清顺治十六年（1659年），大军入滇，木懿争先投诚。

我们可以猜想木氏土司失眠的迎降前夜，他明烛正襟危坐在木椅上，高堂内无其他人。前朝的官帽朝服被木架撑开，稻草人般随夜风摇摆。他就这样静坐着，不觉月出东山，不觉东方既白。身形维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然而他的心已在动荡的天下间奔走了无数遍。微光照着的脸上，许多张面孔如川剧的变脸，突现、变幻。我们可能会看到那张脸上闪现旧臣抚心蹙眉的神情，看到谋士掐指沉吟或是平静不惊，看到一张狡黠的面孔闪过——赌徒的脸，看到怒发冲冠的勇士、悲壮高歌的冲动匹夫、咬肌跳动目光坚毅的军人……没有人能体会，他或者是其他四百二十位士官在迎降前夜的表情复杂、心绪纵横的煎熬。两鬓是否添了新霜？那些戴着土司冠冕的凡人站在朝代轮回的垭口上观望，似曾相识，却也无力无奈。

为了中华民族的大义，木府忍辱负重、顺应潮流；为了纳西民族的发展，木府大义凛然、凤凰涅槃。站在朝代轮回的垭口上，四方开放，八面来风，告别旧我，浴火重生，木府积极主动参与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大厦，功不可没，高标青史！四方街，历史不会忘记你！

这是暮秋的傍晚，四方街华灯初上。身着纳西女子披星戴月美丽服装的导游美女指点着彩石铺地、清水洗街的广场，介绍着飞檐斗拱、雕栏画栋的民居，夸耀着花鸟虫鱼、飞禽走兽的门窗，解读着辐射四方、曲径通幽的小巷，告诉我们，“日登万古楼，夜逛四方街”，你们来的可正是时候啊。导游话音刚落，街上的彩灯，楼宇的霓虹，门市的招牌，商品的造型，一下子铺天盖地地亮了起来，赤橙黄绿，辉映云天，火树银花，照彻碧空，把一座四方街装扮得像像玲珑剔透的龙宫、像美轮美奂的天堂、像光辉灿烂的不夜之城。观赏着这广场上摩肩接踵、万头攒动的热闹场景，寻觅着这依山随势放射形状的街巷，谛听着这玉笛铜箫鼙鼓唢呐的音响，赞美着这十里花城万家灯火的繁荣，在氤氲着淡淡花香的夜风吹拂中，我仿佛走进了锈迹斑斑的滇西历史中。遥想着玉龙雪山的清水依恋丽江，云贵高原的金风青睐丽江，万种沧桑入怀，我不禁心潮涌动。此时，明灭不定、霓虹闪烁的街市飘来一阵阵鲜花饼香，更让我邈远的思绪掀起了波澜万丈。丽江四方街，你真是我们梦中的香格里拉。该用什么样的话语，书写出你的秀美和辉煌？该用什么样的色彩，皴染出你的魂魄和精灵？我突然想到新中国开国庆典时那两位浪漫诗人的诗歌唱和交集，倘若今天他们还在世，面对大西南欣欣向荣的四方街，这世界文化遗产的瑰丽新城，他们一定是兴会更无前，一定会写出“万方乐奏有丽江”的！

四方街不是平凡的街市，它是历代茶马古道的枢纽民族团结的平台。自古以来，这里就是茶马古道的最重要的交通中转站，是大西南各民族交往的唯一通道，也是南方丝绸之路的重要分支。在时代历史的坐标上，它以漂亮的点、线、面、体为纳西族赢得了荣光。明清以来，由于社会形势的稳定，这里的经济更加繁荣兴旺，商界精英云集，商号客栈林立，商品川流不息。时代选择了丽江，丽江实现了华丽转型，成为滇西北地区当之无愧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一个不可或缺的点，重量级的经济文化交流节点，并串联起茶马古道这历史长河中的线，南方丝绸之路的支线。繁荣的四方街吸引着无数域外大贾、中原商人，南北客商来这里经商发展。当然，它巨大的吸摄力，不单是这里初春细雨簌簌，盛夏凉爽宜人，晚秋季天高气爽，深冬阳光灿烂，一年四季皆宜居；不只是这里小桥流水，户户垂杨，街巷通幽，彩石铺地，山城无处不飞花；不只是这里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转角楼鳞次栉比，门市房色彩绚丽，街市尽在图画中；而是因为，这里是其乐融融的民族团结乐园，是民风淳朴的滇西世外桃源。各民族文化在这里交汇生息，使其成为滇西北的大地上的一颗耀眼的明珠，营造了光芒四射的面，即鲜明特色的街面，并发展为不可小觑的体，即贯穿滇藏地区的商贸经济体。虽然如此，丽江毫不张扬，依然谦逊，静静地伫立在玉龙雪山下，默默地静卧在滇西的红壤中。山间铃响马帮来，一条漫长坎坷的茶马古道由内地蜿蜒向北，经由丽江四方街，穿过玉龙雪山和大峡谷，沿着三江并流的山崖间，伸向神秘的雪域高原。四方街，就是绸缎茶叶等货物的集散地，就是那山间马帮的加油站。那些马帮的赶马人，那些康巴汉子、白族小伙、彝族青年、汉族老客、苗族兄弟、壮族驴友，以及傈僳、阿瓦、景颇、傣族等民族的同胞，都在纳西大研的四方街吃纳西美餐，喝玉河清泉，唱东巴古歌，跳纳西舞蹈。他们互相学习互相帮助，在险象环生的茶马古道上，在危机四伏的人生炼狱里共同拼搏，为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为繁荣发展民族经济，抛洒自己的青春热血，作出自己可贵的贡献。我想，站在时代历史高端的、这古香古色的四方街，不就是各族兄弟姐妹团结的见证，不就是中华民族繁荣发展的丰碑吗！

  正在我思涛滚滚之时，一声哨响，纳西族的打跳歌舞开始了。身穿五彩斑斓民族服装的各族男女老少，在璀璨的灯光下，在朦胧的夜色中，手拉着手，围着圆圈，跳起了民族歌舞。洪亮的歌声、优美的舞姿，展示着新时代各族同胞的精神风采，令人赞叹。几分钟过后，围观的大批游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还有牙牙学语的孩童，也加入了欢乐的舞蹈队伍，学着纳西同胞的动作，有模有样地跳了起来。四方街，简直成了民族团结、民族联欢的大舞台啊。看着大家的欢歌笑舞，我也怦然心动，不禁跃跃欲试想参与其中。虽然，我自幼就缺少艺术细胞，且从来不会三步四步跳舞，只是在那人妖颠倒的动乱年代随大流瞎比画过几回，算是有过跳“忠字舞”的经历，但是，在西藏拉萨布达拉宫广场，在新疆乌鲁木齐红山公园，我却热血沸腾、义无反顾地当过半拉子舞蹈家。当时，在民族大欢聚的氛围中，我现学现卖的藏族锅庄舞、维族亚克西，自觉跳得还蛮不错呢。今天，我能错过这个展示自己“非凡”才艺、歌颂民族大团结的机会吗？四方街，我来了！于是，我大步走向了四方街广场，走向了纳西打跳歌舞的队伍里，投入了各民族兄弟高歌幸福的旋涡中。

夜幕下的丽江四方街，那就是民族团结的欢乐海洋啊……

(王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渤海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高级调研员，现任中国社会出版社编审)